- 19世纪美国民族文学研究:以朗费罗诗歌为中心
- 张艳萍
- 5179字
- 2025-04-24 19:53:11
四 奥吉布瓦印第安人表演《海华沙之歌》中的几个场景
奥吉布瓦印第安人表演《海华沙之歌》中的几个场景有以下五个意义。
(一)《海华沙之歌》与奥吉布瓦印第安人神话传说的关系
上文已经指出,《海华沙之歌》的主要素材来自斯库克拉夫特的《汇编》和《阿尔吉克研究》。前者基于斯库克拉夫特对印第安部落的田野调查,具有重大的人种学价值[8]。《阿尔吉克研究》的主要内容是奥吉布瓦人的神话和传说。神话的真实性是神话学的重要话题,并且已经在学界达成了某种共识。神话传说对于持逻辑思维的人来当然是虚构的、想象的东西,但对于创造神话和使用神话的人来说,它就是历史[9]。因此,一个民族的神话对于创造这些神话的人来说就是一个民族的历史。我们可以进一步说奥吉布瓦印第安人的神话就是奥吉布瓦印第安人的历史,是他们部落生活的集体记忆。
斯库克拉夫特之所以能够收集到那么多原生态的印第安口头传说,是因为他有得天独厚的条件。这位历史学家娶了一个印第安女子为妻,这使他很方便地接触到那些掌握印第安神话传说的人。奥吉布瓦人的神话传说能流传下来,与一位酋长的自觉保护是分不开的。这位酋长的名字就是辛瓦克(Shingwauk)。他认识到了保存奥吉布瓦人的传奇历史的重要性。他还把这一理念传给了他的儿子布克乌基尼尼(Bukwujjinini)。在保护奥吉布瓦人传奇历史方面,辛瓦克做了实实在在的工作。他向布克乌基尼尼认认真真地讲述了他们民族的传奇历史,这样,布克乌基尼尼就掌握了那些奥吉布瓦人的神话传说。而历史学家斯库克拉夫特就是从布克乌基尼尼那里获得这些神话传说的。布克乌基尼尼和他的父亲一样知道,要想让这些口头传说保留下去就得找到一个继承人,并确保让他掌握这些口头传说。布克乌基尼尼确定的继承人是他的侄子乔治·卡宝萨(George Kabaoosa)。他不断地向乔治·卡宝萨重复他从父亲那里听来的所有传说。到了卡宝萨这一代印第安人,事情发生了变化,他决心通过书写将他们民族的传说留给后世子孙。卡宝萨所知的他们民族的传说,主要是从他叔叔那里听来的,还有一个途径,那就是朗费罗的《海华沙之歌》,因为卡宝萨青年时听主日学校的老师朗读过朗费罗的《海华沙之歌》[10]。这就使卡宝萨知道了朗费罗的《海华沙之歌》与自己民族的传说之间的密切关系,而正是这件事使印第安人表演《海华沙之歌》中的场景有了可能性。
(二)奥吉布瓦印第安人的表演
斯库克拉夫特收集的一些奥吉布瓦印第安人神话和传说被朗费罗作为创作素材使用,进入《海华沙之歌》的故事情节。那么,我们不得不追问,经朗费罗改造过的那些印第安神话传说进入诗歌以后是不是还能够反映印第安人的部落生活呢?诗歌与相关文化资料的比较研究可以帮助我们回答这个问题。但是,现在我们更急迫地想了解现实生活中的印第安人对朗费罗《海华沙之歌》的态度。
印第安人对朗费罗的敬意是真诚的,有一件事足以证明这一点。1900年,是一个有特殊意义的年份,在这一年,印第安人和朗费罗的家人取得了联系,并邀请他们观看了一场表演。印第安人表演的内容不是别的,恰恰是《海华沙之歌》中的几个重要场景。这足以说明,在印第安人眼里,朗费罗描绘的印第安人的部落生活是真实可信的。
1900年冬天,组织方召集一支奥吉布瓦印第安人在波士顿表演印第安人的生活情形。在这些奥吉布瓦人中就有布克乌基尼尼老酋长。当时,这位老者已经90多岁,他不惧年事已高而外出访问的主要目的地是朗费罗家,因为他知道正是这位作家把他们民族的传说变成了诗歌。但非常遗憾,老人家因为身体有恙,最终未能如愿。就在这支印第安人队伍启程的那天他就去世了。不过,这支队伍带着老者的遗愿访问了朗费罗在剑桥的家,也算是帮老者了了一个心愿。
组织这支队伍的加拿大绅士一直有这样一个想法,那就是训练印第安人在森林中的“大水洋”畔表演《海华沙之歌》中的一些场景。卡宝萨对此非常感兴趣。在这支奥吉布瓦印第安人访问了朗费罗家以后,演出事宜被迅速纳入计划。这支奥吉布瓦印第安人向朗费罗的家人发出了正式的邀请,邀请信是用奥吉布瓦语写的,信纸则是桦树皮。信的内容如下:
女士们:我们爱你们的父亲。只要你们的父亲的歌活着,我们人民的记忆就永远不会死亡。那支歌将永远活着。
你们和你们的丈夫以及朗费罗小姐会来看望我们,并在我们的小木屋逗留吗?这个小木屋在一个岛上,在海华沙玩耍过的地方,在奥吉布瓦的土地上。我们希望你们来看我们,再现海华沙在他自己家乡的生活[11]。
从邀请信的内容就可以看出奥吉布瓦印第安人对朗费罗的感激之情,这种感激不是因为朗费罗曾经给了他们什么具体的帮助,而是因为朗费罗的诗歌以文字的形式保存了它们民族的集体记忆。他们选择的舞台就是奥吉布瓦人曾经生活过的地方,也是诗歌主人公海华沙玩耍过的地方。他们把奥吉布瓦人的土地与海华沙的家乡联系在一起,他们把《海华沙之歌》中描绘的海华沙的经历看作海华沙在自己家乡的生活。这种看法并不令人惊奇,这恰恰表明,这支奥吉布瓦印第安人是高度认同《海华沙之歌》的真实性的。也就说,在他们眼里,诗歌描绘的印第安人物的生活就是现实印第安人生活的再现,这无疑是对作者的最佳褒奖。
朗费罗的家人欣然接受了奥吉布瓦人的邀请。后来,他们一行12人前往印第安人那里做客。他们在休伦湖北岸的一个火车站下了火车,之后,他们被迎接的印第安人送到了一个小岛上,这次他们乘坐的是印第安人特有的水上交通工具——独木舟。印第安人为朗费罗家人一行举行了热烈的欢迎仪式,在仪式上为他们唱歌、跳舞、讲故事。
按照约定,朗费罗家人本次访问的最重要的目的就是观看印第安人表演《海华沙之歌》中的一些场景。奥吉布瓦印第安人为客人们表演的场景一共七个[12]。表演的第一个场景来自《海华沙之歌》第一章“和平烟斗”。一大堆灌木被点燃,烟缓缓地升起,勇士们画着战争的涂饰。头戴羽毛,来到山上。他们望着对方,心中怀着仇恨。在听了大神的教诲后,勇士们扔掉他们的武器,跳进湖里,洗掉了战争的涂饰,然后,他们坐下来,抽着和平烟斗。这一系列的舞台动作全部是对“和平烟斗”这一章描绘的情形的概括和再现。
第二个场景表现了瑙柯密老妈妈在她的棚屋前面给小海华沙唱摇篮曲的情景。这是通过舞台表演的形式表现了《海华沙之歌》描绘的幼年海华沙生活的一个画面,表演者将《海华沙之歌》中的文字具体化为舞台上的形象。第三个场景是这样的:瑙柯密带着童年的海华沙来到舞台上,教他怎么射箭。当他射击那标记的时候,观看的勇士们为他喝彩。在这个场景中,印第安表演者也做了变通处理。在《海华沙之歌》中,海华沙拿着伊阿歌给他做的弓箭,独自一人去森林里猎杀红鹿,回家后瑙柯密宴请村人为海华沙庆功。通过对比就可以看出,表演内容和《海华沙之歌》中的内容有较大区别,不过两个事件的本质并没有什么不同。第四个场景表现的是海华沙打败麦基凯维斯以后的旅行。海华沙打败麦基凯维斯以后在回家的途中只有过一次停留,他去拜访了一个造箭的老头。造箭老头的棚屋安排在离其他屋子较远的地方,表示二者相距遥远。这个造箭老头坐在门口,削着箭头;他的女儿是一个温和的印第安少女。当这个陌生人停下来和他父亲说话的时候,她站在父亲旁边。接下来的场景表现的是海华沙重访达科他的情景。这个造箭老头再次坐在门口,他旁边是明尼哈哈,她在编织席子。她站起身,把没有织完的席子放在一边,端来食物,放在他们面前。当海华沙说话的时候,她温柔地站在一边,然后,她把她的手放在海华沙的手上,跟着海华沙穿过森林去海华沙的家。这两个场景的内容与《海华沙之歌》中相应的内容是一致的。
接下来是海华沙婚礼的场景。表演者表演了各种各样的舞蹈,在整个过程中一直有歌手在唱歌,还有印第安鼓的伴奏。这一个场景的内容与《海华沙之歌》中“海华沙的婚宴”的内容有较大差异。显然表演者没有再现“海华沙的婚宴”上波-普-基威的独舞、齐比亚波的情歌演唱及伊阿歌的故事讲述。表演者在这个场景中表演的实际上是他们传统婚礼的情形。这种传统婚礼上的歌舞形式也说明《海华沙之歌》对印第安人婚礼实质的把握是到位的。
最后一个场景表现了“海华沙的离去”。“黑色长袍”登陆,海华沙在岸上欢迎他,并把他请到一个棚屋,招待他和同来的人吃饭、休息。然后“黑色长袍”用奥吉布瓦语对殷勤的印第安人说话,随后海华沙站起来,欢迎传教士,向他的人民告别,并驾着他的独木舟启程。他在湖上缓缓地行驶,漂向日落的地方。人们看着远去的船,向海华沙说再见。除了“黑色长袍”所说的奥吉布瓦语以外,这个场景中的所有内容都是对《海华沙之歌》描绘的“海华沙的离去”的情形的再现。
奥吉布瓦人根据《海华沙之歌》的内容表演了7个场景。如上所述,除了个别场景中的细节有所变通外,表演者基本上再现了《海华沙之歌》中的相关内容。为了表演而搭建的舞台,就处在他们生活过的休伦湖岸边,那些印第安棚屋就搭建在岸边的森林里。可以说,舞台布置与印第安人的现实生活高度契合,表演的场景实际上是诗歌内容与现实生活内容天衣无缝的对接的产物。在这种情况下,诗歌、舞台表演、现实生活已然难分彼此。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认为奥吉布瓦印第安人对朗费罗重构的印第安部落生活是高度认同的。而他们能在奥吉布瓦人的土地上再现《海华沙之歌》中的几个重大场景,这足以说明他们是认可朗费罗重构的印第安部落生活的现实感的。
(三)奥吉布瓦人给予朗费罗家人的荣誉
表演结束以后,一位奥吉布瓦人老者起身欢迎朗费罗家人一行,他们受到欢迎的原因是他们的父亲朗费罗用诗歌写下了奥吉布瓦印第安人的传说。在此次访问结束前,印第安人举行了隆重的接纳仪式。卡宝萨向朗费罗的家人表达了奥吉布瓦人的愿望,希望他们家的几个成员能够成为他们部落的成员。奥吉布瓦人先为女士们举行了入会仪式,因为她们的父亲把奥吉布瓦人的传说转化成了诗歌,然后为男士们举行了入会仪式。在入会仪式上,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为新入会的成员命名。奥吉布瓦印第安人精挑细选,为朗费罗的家人所选的名字都是部落中尊贵的名字,其中有3个是奥吉布瓦老酋长的名字[13]。仪式表明,奥吉布瓦印第安人把朗费罗的家人视为自己部落的成员,而且是尊贵的成员。这是印第安人能够给予他者的最高荣誉。通过对朗费罗家人的礼遇,他们表达了对朗费罗的敬意与感激。
(四)朗费罗的《海华沙之歌》对印第安文化的意义
在奥吉布瓦人看来,神话传说就是他们的传奇性历史,这就是他们如此珍视他们的神话传说的原因。而朗费罗将他们的神话传说转化为诗歌,实际上为他们的传奇性历史找到了一个英语保存媒介。正如奥吉瓦布人在给朗费罗的家人的邀请信中所说的那样,只要朗费罗的诗歌活着,他们人民的记忆就不会死亡。他们的传说就是他们的人民关于他们的历史的记忆。而这一记忆将通过朗费罗诗歌广泛的传播和长久的流传而得以流布和保存。当印第安人渐渐在北美土地上消逝的时候,他们的历史却借着《海华沙之歌》延续下来。今天看来,《海华沙之歌》的主要价值之一就是保存了那些美丽的印第安神话传说,那些印第安人的传奇性的历史。
(五)《海华沙之歌》使用印第安文化资源的意义
奥吉布瓦人对朗费罗诗歌价值的认识,为我们衡量《海华沙之歌》的价值提供了一个重要的视角。对于奥吉布瓦印第安人来说是重要的东西,对《海华沙之歌》自身来说也是重要的。把印第安人的神话传说编织成一个整体是朗费罗创作一部关于印第安人的诗歌的初衷[14],而且,就在这些神话传说之外,朗费罗还通过设置一些功能性的人物将印第安人的儿歌、情歌、舞蹈、游戏、仪式等文化形式编织到诗歌中。这足以说明朗费罗是自觉地以诗歌形式来向世人呈现印第安文化的。而这正是《海华沙之歌》能够为朗费罗时代的美国民族文学做出重大贡献的一个重要原因。在库珀以印第安题材创作长篇小说为美国民族文学赢得荣誉以后,要想使印第安题材再创辉煌,朗费罗就必须另辟蹊径。因为库珀已经是一座难以企及的高峰,纵然朗费罗再有诗才,就相同的书写对象而言,恐怕朗费罗很难超越库珀已经取得的成就。朗费罗明智地避开了18世纪的法国—印第安人战争等重大历史事件,而将自己的视角伸向印第安人更早的历史时期。这样,以印第安文化英雄为诗歌主角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正是因为朗费罗的诗歌主角不再是库珀笔下的那种被英法殖民者左右的印第安勇士,而是印第安人的文化英雄,所以该诗有理由将印第安人取得重大文明成果的那些时刻再现出来。而诗歌主角海华沙从出生到终结人间生涯,经历了一个印第安人一生中所有重要的时刻,这样,印第安人部落生活及文化的方方面面都有机会在诗歌情节发展的过程中自然而然地再现出来。而朗费罗根据印第安神话传说重构的印第安部落生活得到了奥吉布瓦印第安人的认可,这一事实表明,朗费罗在以诗歌形式保存印第安人的文化方面功不可没。朗费罗自己也因此取得了巨大的成功。正如斯库克拉夫特所说,印第安人神话传说的主题是赋予美国文学独特性的重要资源之一,而朗费罗的《海华沙之歌》正是在文学题材的独特性方面为美国民族文学建构贡献了个人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