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海之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泣能出珠”——《搜神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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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湿的海风裹挟着白色的光晕,潮汐带来脚踝处卷起细碎的浪。
“又是这个梦......”
李朝宗木讷地站在齐腰深的海水中,任由潮水一遍遍冲刷脚底的沙砾,眼前悬着一抹白色圆月,将粼粼波光洒向无垠的蓝;他又忽觉有夜鸟掠过,翅尖划破月晕,惊醒了沉睡的浪,月光在碎而复聚的瞬间,化作千万枚透亮的琉璃,随着浪涌起伏跌宕。
他想伸手想掬一捧这流动的银河,却只握住一把潮湿的月光,指缝间漏下的碎银,在掌心绽出昙花般的微光。既感到真实,又觉迷幻,这时他忽然屏息凝视着远处。
“希望这次可以看清她......”
就见海面泛起一层银霜,原本静谧的海域在月光浸透的悄然苏醒,水波开始流淌着液态的月光,细碎的磷光至海中翻起,如同星屑被卷入漩涡;突然在那不远处的礁石阴影后闪过一抹流金,紧接着,一个身影自月影中翩然而出,只见那人身披一层似遮非遮、可有可无的薄纱,一头秀丽的白色长发上缠绕着夜明玉珠,尾鳍舒展时抖落细密的水晶鳞片,在月光中折射出虹彩,这分明是一副美丽的鲛人模样,鱼尾人身的一位女性,她的白鳞悬浮于浪尖,指尖轻点海面,霎时激起万千水珠,每一滴都凝着月色的清辉,她突然仰头轻启歌喉,歌声时而婉转、时而悲凉,声如靡靡,又似海中风铃,但她始终悬浮在月影最深处......
李朝宗从小到大每当临近满月的望月之时,经常会梦见这片大海、这轮圆月和这位姑娘,随着他的年龄越来越大,梦愈加真实,愈加的清晰,而且虽说梦醒时会遗忘一些细节,但多次重复这一个梦也基本上把细节补的差不多了,但是即使他尝试了很多次,却始终无法看清,无法看清她的脸,她的面容。
那姑娘好像是感觉到了李朝宗的存在,尾鳍轻轻摆动,海水便泛起温柔的波纹,她指尖凝着月光,好似在那一刻看了李朝宗一眼,李朝宗愣住了,两人想要靠近却总是忽远又忽近,好似覆上一面纱,始终不能看清,冥冥之中好像有人把他们两人相隔开,不让他们见面;她情不自禁地流下泪来,这一场景无论他梦见多少次都不禁为之一颤,心脏也觉阵阵刺痛,至于为什么会这样,他也说不清、道不明。
只看那“月光”自她双膜滑落,在浪尖凝结成一颗跳动的光珠,滴滴落入海。他晃过神来,左顾右盼那让他“日思夜想”的姑娘好像又似从没来过,除了身上残留着微凉的月光,与心中的悸动,唯有歌声似乎还在这海潮起伏间回荡,海风裹挟着咸湿,将这场月下幻舞永远定格......
李朝宗拼了命伸手喊出口:“等等!我还没.....”他抬着手望向熟悉的天花板,床头的闹钟尚未响起,额角的冷汗涔涔而下,身体似乎还能感觉到海水的温度,心脏还在疯狂悸动。“又一次梦见她了.....无论梦到几次,都看不全,她到底是谁......”他一边这么说着一边起身拉开窗帘。
和煦的阳光照射进来,轻轻掠过淡灰窗帘的褶皱,他的指尖抚过卧室的窗户玻璃,早晨日光的暖意顺着指尖蔓延,玻璃窗被风推着轻轻震颤,玻璃内侧蒙着他的呼吸,属于早上的晨露蜿蜒流下,远处港口传来归港的渔船桨橹的闷响,摆摊阿婆哼着小调,庙里的香火在晨光中被人按时点亮,渔人们虔诚跪拜;他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夹杂着海水的咸味和庙里燃香的余香。这里是一个拥有悠久历史却又默默无闻的小渔村,村中有着供奉各路神明的寺庙,大大小小大概十来间左右;李朝宗平日就同其父亲生活在一间名叫人鱼庙的小寺庙的侧房里,因为庙中有着一口名叫“人鱼井”的古老水井而得名人鱼庙,他的父亲是庙里的住持法师,但与其说是住持,其实也是因为这座小庙也确实只有他们两个人在此居住、打理。
“喂!臭小子!起来没有啊,都快中午了!买了有包子!”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脚踩破旧草鞋、身上披着邋遢法衣、腰边还歪斜挂着个绑着两个铜钱的缺口酒壶的大叔站在李朝宗卧室门口。这位大叔面容瘦削,满脸胡茬,长发看起来像是好几天没有梳理,“你这家伙,起来了就赶紧下楼,去庙里帮忙,不要在房间里偷懒了,今天是什么日子,还在这里磨磨蹭蹭......”只见这位“邋遢大叔”话还没说完,就拿起别在腰间的酒壶猛地灌了一口,李朝宗见状立刻大声喊道:“你个酒肉和尚!臭老头!大早上就喝上酒了?!今天是“游神”的日子我当然知道,你这家伙是不是又想和去年一样把所有的活推给我做!”被自己儿子呛了一句的和尚老爹也马上放下靠在嘴边的酒壶反驳道:“不是?你个年轻小伙子不去帮着干活,还要我上阵啊!我李悟清还想要把这一身请神的技法传给你呢,嘿嘿。”说罢,他用手指在空中看似非常正式的摆了几下,眼神中透露出一丝戏谑。
李朝宗无奈地叹了口气,心里还在咒骂这个不靠谱的老爹,但他心里也清楚,虽然自己的这个和尚老爹平日里看起来非常不着调,但他还是有些本事的,酒肉和尚也是和尚嘛。至于李朝宗嘛,虽然是在寺庙生活,但他对那一套所谓的请神技法并没什么兴趣,平时只会干一些庙里的杂务;李朝宗正这么想着准备下楼时,和尚老爹一把将其拉住两个手搭在他肩膀上语重心长的说:“小崽子,你算起来也20岁有余了,刚被你爹我从海里捞上来的时候才这么点。”说完他还比划了一下,是的,其实这个和尚老爹只是李朝宗的养父,20年前当时李朝宗还很小,不知怎么会在海里漂流到了这里,至于他的身世,和尚老爹平日里也很少提及,即便李朝宗询问相关的问题,也只是每次都会用“你小子命硬”草草带过。
“我捞着你的时候,就觉着你这孩子命里带着海草味,是受神明祝福的孩子,是海的孩子,注定属于大海......”李悟清的声音突然低沉下来,他从衣兜里掏出了一条乳白色的珍珠项链,“这个,你拿着......”李朝宗接过项链,不免泛起一丝疑问,正欲开口询问,却见李悟清一边坏笑一边摊开手掌说道:“这个就是传说中是人鱼的眼泪化成的珍珠,名为“鲛人泪”,可大有来头啊!现在只需99,这条就归你了!”李朝宗一下子就反应过来了,一把就把手中的“鲛人泪”用力往后一扔,怒声说道:“这明显骗人的玩意儿,也敢拿来忽悠我!”并用中指比了一个“友好的手势”,李朝宗心里暗自思忖,这项链怎么看都像是个廉价的便宜货,自己的和尚老爹竟然还厚着脸皮说是人鱼的眼泪化成的珍珠,还为了贴合自家寺庙起了个如此玄乎的名字;这大概是要在今天“游神”结束之后的夜市上面售卖的小商品,毕竟在现在“游神”其实更像一个名俗,为村子带来了游客,像村子里的人也都会卖些东西来赚点小钱。
说到“游神”活动,其实算是这个渔村的特色祭典吧,每年春季的第二个礼拜日,月相为满月的晚上,由一群年轻人带上属于神明、精怪的面具,沿海游街,手里拿着火钗、纸符,等一些供奉的法器,脚下则是跳着驱邪避灾的舞步,当然平常这些与‘游神’相关的道具就在渔村的十几个寺庙中进行保管、安置,只有今天才会特意拿出来使用。“游神”的起源据传说是在很久以前,这片海上有着各式精怪、亡魂,他们常常出现以至于骚扰甚至伤害当地居民,为了安抚这些精怪、亡魂,渔民们开始举行“游神”沿海游街的行为。他们相信,通过这样的行为,可以保佑他人不受精怪的侵扰,同时也可以指引亡魂,让它们不再漂泊;但这个活动到了现代逐渐成为了渔村的一种传统文化,毕竟随着科技等文化的提高,大家也不再相信什么所谓的鬼怪真的存在了,而同时有些外地游客也会来到这边体验“游神”的氛围,甚至为此出现了专门卖给游客东西的夜市,也算是为村子带来经济和对外的交流,而这个项链想必是今晚和尚老爹的“主推产品”吧。
李悟清眼疾手快地扑向楼梯口,用手一把揪住李朝宗的脸颊,“臭小子敢扔我的东西!我还可以在今晚的夜市还能卖个好价钱呢!”李朝宗赶紧后退一步反手也掐着对方的脸颊,两人便扭打成一团,竟然楼梯上滚下楼去。李朝宗被按在地上时仍挣扎怒吼:“卖假货坑人你还有理了?这种破铜烂铁留着都嫌脏手!”
“哈哈,你们父子大早上这么亲热啊?”听闻半晌,父子俩才灰头土脸地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和尚老爹尴尬的咳嗽了两声开口道:“哈哈......犬子见笑了,老王什么风给你吹过来了?”那人回应道:“啊,今天不是那个要“游神”吗,来老李你这人鱼庙拿一下道具面具啥的。我家女儿,小梅她今年也成年了在队伍里扮演人鱼的角色呢。”李悟清兀自嘟囔着:“道具还要清灰呢......”,李朝宗则是早就跑到一边嘴里叼着个包子一边给神像上香了,李悟清转头看向他的儿子时,平日嬉笑的神色已然褪去,“臭小子,换衣服,去咱家那井里打点水,准备到庙中央请神做法!”李朝宗则把包子三口吃完回应知道了,随后两人说罢便背过头去准备仪式,显然还在生对方的闷气,这就是这对笨蛋父子日常的相处模式,虽然上一秒可能还在怄气,但下一秒又可以立刻认真起来。
李朝宗换上了件简单的法衣,把要使用的道具、面具、服装摆在庙的正厅之间,把正厅的门一关隔开王叔,捧来从古井里打上来的水放到一边,李悟清则还是邋遢的那件衣服,要按他的话来说就是还得是这件穿的舒服,只见他又喝了一口酒后手拿符纸,对着那堆衣服道具在空中比划了一番并把古井里的水倒在人鱼面具上,自己则化身为请神仪式中的神使喊出口诀:“依日洗身,以月炼形,仙人扶起,玉女随形,二十八宿,千邪万秽,逐水而清......”而李朝宗则在一旁敲打着手中的小鼓,仪式持续了个把小时才结束,两人把衣服道具郑重地交给在门外等待的王叔,王叔临走前,和尚老爹还让他到时去自己的铺子捧场。
随着太阳西下,夜幕也将降临,游神的队伍也在沿海的路上准备了起来,路边还有很多的当地人和游客在驻足观看,李朝宗则是倚靠着黄墙站在寺庙门口发呆。“朝宗哥想啥呢?难不成在想我嘛?”只见一个笑嘻嘻的小姑娘头上别着人鱼面具俏皮的站在他边上,他便转头说:“是小梅啊!这身装扮真蛮适合你的,成年了啊,高兴吧,去年你还哭着说要参加游神呢,嘿嘿!”王小梅的脸上悄然泛起一抹红晕,轻声说道:“朝宗哥真是的,你不要提啦......诶,李叔呢,怎么没看到他?”李朝宗叹了一口气:“哎,那个臭老子,早早的就去抢占夜市有利位置了。”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王小梅,也就是王叔的女儿,可以说和李朝宗是青梅竹马,从小因为父辈走的比较近,他们关系一直都很好。随着月亮将要升起,只听到前面领队的人一句“时间到喽!游神要开始喽!”李朝宗用手指戳了一下王小梅的脸说道:“好了好了,快去,前边,人鱼这个角色很重要的,还要跳舞吟唱,你快点去准备吧!”她笑着对李朝宗说:“走吧,该出发喽!”他点点头,也跟在队伍的末尾,一同加入了游神的队伍。
月轮初生,银辉洒落,游神的队伍缓缓前行,火把高举,照亮了夜空。围观的人群欢呼雀跃,烟火弥漫,彩带飘飘,可谓是热闹非凡,鼓声、唢呐声交织在一起,激荡人心,小梅身着那套精心制作的人鱼服装,美丽动人,鳞片在灯火下闪烁着迷人光芒,引得无数目光流连。她的舞姿轻盈而优美,歌声悠扬动听,仿佛真正化身为海中的精灵。李朝宗在一旁默默注视,嘴角微微上扬,眼神中满是温柔宠溺。而这时他的余光瞟见一抹白色的流光,似乎是从那人鱼面具当中飘出,径直飘向村子深处,而小梅刚才还神采奕奕,突然之间只觉头晕目眩,昏倒在地,游神的队伍因为王小梅的突然昏倒而暂时停了下来,周围的人群也开始骚动起来,纷纷议论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李朝宗连忙冲入围观的人群,上前将她抱在怀里,大声呼喊着她的名字,“小梅!小梅你怎么样了?”李朝宗自幼便与小梅他们家生活在一块,感情深厚,他早已将小梅视作亲妹妹,今天小梅第一次游神却发生了这种事情,李朝宗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他不知道这抹白色的流光究竟是什么,也不知道王小梅为什么会突然昏倒,但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两者之间应该有什么联系,在场的众人好似看不到这白光似的,见状李朝宗只能让围观的人把小梅带去村里的卫生院,自己则毅然决然地朝着那道白色轨迹追去。
“不知道为什么大家伙都好像看不见这道光?”李朝宗狐疑道,“很担心小梅,我总感觉这道光芒和小梅晕倒有所联系总之先跟着去看看吧。”见这条光束,在村中胡乱的穿梭着,李朝宗就一路跟着流光的痕迹追着,绕了一阵子,只觉周围越发熟悉,李朝宗心想这好像就是自家寺庙的方向,不到片刻,便来到自家寺庙门口,看那流光还在延伸,直冲着那道人鱼井而下,李朝宗方才想到大概是早上做法时确实有把井水浇到面具上,他喃喃道:“难不成老爹真的请到什么神仙了?怎么可能!”
只见那白色的流光在井口盘旋了片刻,随后竟缓缓沉入井中,消失得无影无踪,李朝宗兴冲冲的跑到井边,凝视着井中深不见底的黑暗,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感应,见状李朝宗移步在一旁思索着该如何探查井中的秘密,在这时,满月已爬至皓空,月晕正好照入水井中央,听见至那井中传来一阵细微的声响,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轻轻搅动水面,还不等他向前查看,一道剧烈的白光冲出井口直射入天,吓的李朝宗坐到地上,他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片刻之后从光柱中间分出一条射向李朝宗的左臂,坐在地上的李朝宗只觉左臂失去了知觉,抬起来只见左臂上面出现了一个图案。这个图案由一道道银色的线条组成,感觉是一个古老的符号,而剩余的光凝聚成了一颗底色为白色里面有着流光的珠子落在他的手心,周围慢慢的暗了下去,可李朝宗还没有从当前的情况回神来,从井中飞出一道道黑烟,朝着四周四散而逃,并且伴随着令人不安的、凄厉的叫声,随后等黑烟尽数散去四周又归于宁静。
此时,李朝宗才缓缓的起身,扶着左臂再次来到井边,看着井中的月亮倒影,忽觉手中的珠子仿佛是产生了共鸣一样,这珠子微微颤动,居然从手中脱出,飞到井口半空,一个模糊的身影自月的倒影中升起,散发着柔和的白光,井中倒影尽数消失,李朝宗只感一阵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那身影渐渐清晰,竟是一个身着古代华丽法衣的女子,修长的白色长发,但好像她还在沉睡,屈膝抱着腿缓缓浮在空中,李朝宗虽然是第一次看到这位姑娘,但感觉无比熟悉,他想了一下如梦初醒般道:“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