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初春总在梅香里打个转,竹帘外的绿梅才绽三分,苏挽月已忙着在茶馆檐角挂新绢灯。红绸底上绣着冰梅与赤焰纹,是她熬了三夜用两派丝线混织的,烛火一映,便在青石板上投出交错的光影,像极了那年冰库中融化的碎冰与火光。
“挽月,别爬那么高!”穆昭明攥着红绸刀穗冲出来,刀柄上的赤焰纹还沾着晨起磨刀的石粉,“你腕间银铃若勾住瓦当,砚冰又该心疼了。”
苏挽月回头吐舌,银铃在晨光里晃出细碎的响:“昭明哥你看,这灯笼像不像当年寒江阁的引魂灯?只不过从前是素白,如今添了赤焰红。”她说话时,鬓边桃花簪的影子恰好落在灯笼纹上,梅瓣与火焰竟诡异地和谐。
沈砚冰正往冰纹茶罐里续新采的火焙茶,听见动静抬头,忽见檐下光影里浮动着三个人的剪影——穆昭明的刀穗、苏挽月的银铃、还有他袖口未褪尽的冰裂纹,在晨光里织成幅流动的画。十年前雪夜的寒毒,此刻竟化作指尖温凉的暖意,像极了茶罐里冰露与火茶相激的气息。
木门在梅香中轻晃,进来个灰衣老者,腰间悬着柄缠满冰棱的剑——寒江阁“冰棱堂”长老徐寂,十年前灭门夜曾力战烈阳教三长老,后隐居皖南山中。沈砚冰指尖微顿,看见老者袖口翻出的半片冰梅刺青,与他当年在寒江阁弟子身上见过的别无二致。
“徐长老。”沈砚冰放下茶罐,寒江阁玉佩在衣襟下轻颤,“可是寒江阁旧地有事?”
徐寂盯着他袖口的冰裂纹,忽然冷笑:“沈公子如今倒像个卖茶的凡人,忘了寒江阁满门皆丧于烈阳教火下?”他踏前半步,冰棱剑出鞘三寸,剑身上凝着的霜气竟让炭炉火星暗了暗,“老身刚从昱岭关来,见着烈阳教弟子在寒江阁废墟上刻赤焰纹,这是要把我寒江阁的骨血都踩进泥里?”
苏挽月的银铃骤然一紧,赤鳞鞭已缠上手腕:“徐长老,当年火攻是老烈阳教主所为,如今新任教主已与我们约定……”
“约定?”徐寂一声怒喝,冰棱剑带起漫天梅瓣,“沈砚雪尸骨未寒,你们倒与仇人把酒言欢!”剑光如冰锥刺向沈砚冰面门,却在半途被道赤焰刀风劈开——穆昭明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前,红绸刀穗上结着薄霜,正是用烈阳掌硬接了寒江剑的冰劲。
“徐长老,当年灭门夜我爹放砚冰走,便是为了让两派恩怨有个了断。”穆昭明的耳尖因运力而发红,刀刃上的赤焰纹与冰棱剑的霜气相撞,在两人之间形成细小的虹光,“您看这光,冰与火不是敌人,是……”
“住口!”徐寂的剑势更急,却在看见沈砚冰腰间玉佩时忽然顿住——那是当年沈砚雪的“砚雪佩”,此刻正与穆昭明袖口露出的冰裂纹刺青相映。老者忽然想起,灭门夜后,曾在沈砚冰逃亡的雪路上,看见零星的赤焰纹脚印,原是穆昭明偷偷护送的痕迹。
“徐长老,您看这个。”沈砚冰取出从冰库带回的绢帛,冰卷上的“火非敌,冰非仇”在梅光中流转,“当年祖师创派,本就是要冰火共生。我哥临终前让我护着秘典,不是为了复仇,是为了让两派看见,比仇恨更长久的……”
话未说完,院外突然传来马嘶。三骑快马踏碎梅影,烈阳教赤焰卫簇拥着个戴斗笠的少年——正是新任教主穆承光。他掀斗笠时,额间赤焰纹与徐寂的冰梅刺青在晨光里交叠,竟像极了两派祖师岩画上的场景。
“徐长老,承光代父亲来赔罪。”穆承光跪地,奉上用冰露封存的火焙茶,“总坛已下令,在寒江阁遗址旁建共生殿,刻两派祖师论道图。您若嫌赤焰纹碍眼,我即刻让人改刻冰梅……”
徐寂的冰棱剑“当啷”落地,盯着少年额间的刺青,忽然想起沈砚雪临死前说的话:“徐叔,别恨昭明,他父亲放我们走时,自己挨了三记烈阳掌。”原来那些年,烈阳教中亦有无数像穆天烈这样的人,在火与血中护着冰的种子。
“罢了……”徐长老忽然老泪纵横,捡起剑时,却将剑穗换成了苏挽月递来的赤焰红绸,“老身这把骨头,竟不如你们这些小辈看得透。当年你哥哥在冰库教我刻‘昭’字,说‘昭’是光明,不分冰火……”
暮色漫进茶馆时,徐长老已醉倒在炭炉旁,腕间银铃不知何时换成了苏挽月新制的冰火双纹。沈砚冰望着院角未谢的绿梅,忽然想起哥哥曾在梅树下教他刻桃花簪,说:“砚冰,江湖最烈的火,也烧不尽人心底的雪。”
深夜,穆昭明蹲在廊下修补徐长老的冰棱剑穗,忽然发现剑鞘内侧刻着行小字:“砚雪兄赠昭明弟冰魄梅十株,种于烈阳教后山。”原来早在灭门之前,哥哥就已与穆天烈暗中谋划和解,那些被火焚的寒江阁典籍,早被转移至烈阳教地火洞封存。
“昭明,你看这个。”苏挽月抱着从冰库带来的木匣,里面装着穆昭明十六岁时送她的赤焰纹帕子,边角绣着半朵冰梅,“当年我总嫌你帕子太烫,现在才知道,帕角的冰梅是用你的血绣的,就为了让我练烈阳掌时不被火毒侵体。”
穆昭明耳尖爆红,刀穗差点缠住帕子:“别、别瞎说!那是……那是我偷偷用寒江阁的冰棱水混着朱砂绣的!”话未说完,却看见沈砚冰从怀中取出个锦囊,里面装着十二片焦黑的梅瓣——正是十年前他在冰湖烤鱼时,用烈阳掌烤焦的冰魄梅。
“砚冰你……”穆昭明的声音忽然发颤,想起那年沈砚冰发着高烧,却仍把烤焦的梅子藏在枕下,说“这是昭明烤的,比什么药都暖”。原来有些东西,早在时光里成了彼此的药引,比任何功法都更能治愈心伤。
三日后,三人骑马往寒江阁旧地去。苏挽月的桃花簪上新嵌了赤焰珠,穆昭明的刀柄缠了冰梅纹布,沈砚冰的青衫里,贴着哥哥的“砚雪佩”与穆天烈的凤珏,冰火在怀,竟比任何暖炉都要温热。
行至昱岭关,忽见漫山遍野的冰魄梅开得正好,红蕊白瓣间,点缀着星星点点的赤焰纹小花——正是两派弟子共同栽种的“共生梅”。苏挽月忽然勒住马,指着梅枝惊呼:“你们看!梅枝上的冰棱与花蕊的火焰,像不像我们三人的掌印?”
沈砚冰望着梅枝,忽然想起冰库里的岩画,想起地火洞的绢帛,原来百年前的祖师,早将答案刻在每一片雪花与火焰里——真正的江湖美好,从不是某派独大的辉煌,而是像这样,冰与火在枝头并蒂,寒与暖在掌心相生。
暮色中,三人在梅树下铺开茶席。沈砚冰用冰露煮火焙茶,苏挽月用赤鳞鞭扫开石上积雪,穆昭明则将刻着“昭”字的木板立在梅枝旁。当茶汤在盏中泛起虹光时,远处传来隐约的马蹄声,却不再是恩怨相寻的杀意,而是江湖人慕名前来的脚步。
“砚冰哥哥,你说以后会不会有弟子来问,冰与火究竟该怎么练?”苏挽月托着腮,看梅影落在沈砚冰袖口的冰裂纹上。
穆昭明忽然轻笑,指尖划过石上的“昭”字:“就像这梅枝,冰棱护着花蕊,火焰暖着冰尖,何须分什么冰与火?江湖说到底,不过是有人愿与你共饮一杯茶,共刻一个字,共守一段被岁月磨亮的初心。”
沈砚冰饮下热茶,望着漫天梅雪,忽然明白,那些曾以为被仇恨冰封的岁月,那些在火海中以为失去的美好,原来都藏在时光的褶皱里。只要回头看,就能看见穆昭明在雪地里刻下的“昭”字,苏挽月发间始终未谢的桃花簪,还有哥哥临终前那抹藏着星光的笑。
雪又落了,却不再寒冷。三个人的影子映在梅枝上,像极了冰与火最温柔的模样。而远处的江湖,正随着这杯雪砚茶的香气,慢慢懂得——原来所有的恩怨,终将在相视一笑中融化,而那些被岁月沉淀的美好,才是江湖最该流传的传说。
(第五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