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民国报纸与作家佚文考释
- 刘涛
- 17151字
- 2025-04-27 18:10:53
新发现冰心1936年慕贞女校讲演的另一版本——兼析冰心贝满女中的“同性爱”问题
冰心1936年在北京慕贞女校曾作了一次演讲,题为《我自己的中学生活》,演讲记录稿由“倩茵”整理后,发表于《慕贞半月刊》第2 卷第4、5 期合刊(1936年 5月 16日)。1936年《玲珑》杂志第6 卷第28 期刊登有玉壶的《冰心演讲同性爱记》。据作者玉壶文章开始所作的交代,可知此文同样出自冰心在慕贞女校的此次讲演。该文为文言,玉壶称“原文见于《上海日报》,特转录之”。这是冰心慕贞女校讲演的两个文本。赵慧芳对这两个文本都进行了整理,整理稿见其《冰心关于“同性爱”的演讲》一文。该文中,赵慧芳对冰心在慕贞女校的讲演的两个文本进行了对比,认为玉壶一文“在行文上更文言化、书面化,在内容上则仅有近五分之一谈学习,而有五分之四强在谈同性爱和婚姻问题,且用语激烈、尖刻,不似冰心温柔敦厚的文风。而在结尾处又谈及婚姻问题,似乎也跟面向教会女中学生的演讲不太相称”[1]。因此,她认为,由于缺乏资料佐证,且其内容与《慕贞半月刊》所载的演讲记录在观点和感情上不尽一致,所以,暂不把它作为冰心演讲记录的另一版本看。笔者在北平《世界日报》第8 版“妇女界” 1936年 5月 20日至 5月 23日,发现署名“松影”的《 “我的中学时代”——记冰心女士讲演》一文。该文在内容要点上与《慕贞半月刊》上的《我自己的中学生活》有诸多相似之处。笔者在对比了这两个文本后,发现《世界日报》的松影记录稿有2100余字,而《慕贞半月刊》的倩茵记录稿仅900余字,松影记录稿的篇幅是倩茵记录稿的两倍多,对冰心讲演内容和讲演现场的记录更为翔实具体。因而,可确定《世界日报》的《“我的中学时代”——记冰心女士讲演》一文,是冰心慕贞女校讲演的另一比较精确、完善的版本。由这个版本的发现,我们可更加接近冰心慕贞女校讲演的原貌,不但对赵慧芳先生所提的问题,即玉壶《冰心演讲同性爱记》是否可作为冰心慕贞女校讲演的另一版本,进行解答,而且,对于冰心慕贞女校讲演所包含的“同性爱”内容的尺度问题,及冰心本人在贝满女校时期关于“同性爱”的真实性、性质和表现形式等问题,都能够进行较为接近历史原貌的把握。
一 松影稿与倩茵稿
为进一步接近冰心慕贞女校讲演的原貌,笔者把松影记录稿、倩茵记录稿同时整理如下。
“我的中学时代”
——记冰心女士讲演
松影
现在的冰心,虽然不如当年的冰心那样被人崇拜,敬服与赞叹,然而她毕竟是文学界的一位健将,是一位诗人;又加之由她现在的深居简出,而想到当年她的盛名。所以一听说冰心女士要在M,C女中讲演,我便疯了似的想去听听。
冰心女士讲演,本来不是公开的,可是我们因为人情面子而得到了听讲权,的确感到荣幸。
我曾读过冰心女士的许多作品,然而与冰心女士却无一面之缘。虽然在她的作品里,我亦摸拟出一位温柔,婉善,漂亮的女性,然而那究竟是“摸拟”;所以一颗好奇的心在忐忑的跳动,冰心,到底是怎样的一位冰心?
时刻一分一分的过去,听完人家的校歌及主席的介绍后,冰心女士在一阵掌声中微笑着上台了。
她穿着一件玫瑰紫的长衫,精神十分愉快,面色红润,操着漂亮的北平口音,先客气了几句便开始正文。
题目是“我的中学时代”,节录如下:
我的中学时代是从一九一四至一九一八,那时我是十三岁,诸位都知道我的中学母校是贝满女子中学,是一个教会学校,功课非常紧,我小时又没入过学校,只是在家里念点书,刚一入学校,自然感觉到很多的困难,当时第一个大难题就是我的口音,那时我刚从山东来,说说[2]自然免不了山东口音,我每一说话,同学们都笑我,气得我常常大哭,有时轮到讲演也不敢上台去讲,幸而我还是小孩子,对于口音很容易改变,不到半年的工夫,这第一个难题算解决了。
第二个问题就是算学,在家里根本就没学过,所以感觉到非常困难,以致第一次月考只得六十二分(那时七十分才算及格),于是我伏案大哭,后来拼命的用功,第二次月考便得到八十二分,渐渐的也居然赶上了,那半年的总平均分能得到九十二真是出我意料之外。这三次的分数是我一生忘不了的,其余则一概记不得了。
第三个难题就是念圣经,那时我对圣经根本一点也不认识,更那里去谈兴趣?所以常常为难,幸而渐渐明白,这第三个困难也就冰释了。
那时我很用功,又加以有些汉文的根基,所以先生们都很夸□[3]我,自己也觉得有莫大的光荣。可是安心用功不到一年,就又发生了事情。
那时普通一般中学校里,都有一种现象,可以说是一种不好的现象,就是交朋友,发泄情感于同性身上。当时有一个四年级的学生,他[4]的父亲大概是在教会里作事,她因我是外教人,所以要感化我和我交成朋友,那时我如得到一个姐姐似的朋友,自己也很高兴;我俩感情很好,每天完了课便写信,厚厚的,差不多十几页,可惜我没有存着,否则一定很有趣。
再一种现象就是爱教员,差不多每人都有一种眼光,凭她的眼光去选定一个教员,讲恋爱,写信。可是我却不曾。
人人都有一种占有性,尤其是在爱情上,我和那位朋友,常常为了别的朋友打架,整天家哭哭啼啼。
后来我醒悟了,发现这种事情太无聊,太狭隘,而且荒废学业,于是有一天把我给她的信都偷回来付之一炬,闹同性朋友算是告一结束。
后来我们的感情,注重在大的一方面,我们的一班都如同姐妹一般,对于功课互相研究,进步甚速。又因年级渐高,对于公务也热心起来,学生自治会我是常常参加的。
最后一年是专心预备毕业,同时却感到恐慌,就是对自己的前程,一点主意也没有;在一般名人传里都说什么“少有伟志”我却不然,教书吧,没兴趣。学医吧,我的身体,我的一切均不适宜。结果终于一九一九年入了大学,那时我只十六岁。
现在归结起来,作一个结论:
(1)中学时代,功课太紧,规矩过严,学生没有发展个性的余地,可是在青年意志不坚定的时候,是应该如此。
(2)恋爱结婚均不宜过早,同性爱亦然,我现在很感谢,我很快的便觉悟了,没有受到损失。否则,“一失足成千古恨”,真不堪设想。
(3)信教确能给人以好处,诸位不要误会我是来传教的。因为信仰宗教之后,每当你作错了一件事情时,能因受了良心的责备,使你觉悟。
现在我所要说的话都说完了,还有二十分钟的功夫,诸位有什么问题可以随便问,不必客气!
会场的空气立刻紧张了许多,下面发生了许多喃喃的私语,似是在商量要提出的问题;可是都不好意思先问,经主席再三的解说,于是问题叠出,兹节录于后:
问:德国希特勒倡女子回到家庭去,女士以为如何?
答:希特勒主张男女分业,所以倡女子仍回家庭,致于中国女子则根本未出家庭,便无所谓了。
问:马丁夫人来平讲演节育问题,对于节育女士赞成否?
答:我非常赞成,作母亲的可以减少痛苦,但节育并非减少孩子的数目,而是孩子与孩子之间的年限要分配均匀。
问:女士近来生活如何?有何著作?
答:我的生活很简单,每天上午八点到十点或十一点教书或写文章。午饭后睡两点钟的午觉,三点后应酬朋友,哄小孩玩等零碎事情。我的作品分别在大公报文艺副刊文季或自由评论上发表。
问:请指导一研究文学之方法。
答:要多看多写。
问:婚姻应如何解决,例如父母已代定而不满意者,将如何?
答:婚姻关乎终身,非常重要,如家庭代定而自己不满意,千万要解释明白而求解除。若自己选择时亦应十分小心以免后悔。
时钟打了十二下,冰心女士又在一阵掌声中下台了。大家都争着请冰心女士签名。可惜我不是人家的学生,所以既不敢请求签名又不敢提问题。我们在冰心女士的身后一同下了楼,注视着他[5]翩翩的走去,我们才走开了。
我非常高兴,我能在意外中看到冰心女士而且听到她的讲演。冰心女士不常出来,假如万一应朋友之请再讲演的时候,很盼望在不多得的机会中给青年学生一些急需的知识,诚恳的希望我们的冰心女士,不要真的被时代所遗弃!
(北平《世界日报》第8版“妇女界”1936年5月20日至5月23日)
冰心女士讲
——我自己的中学生活
倩茵笔记
我现在回忆起来,在我一生中最重要和最可纪念的时期不是大学时期而是中学时期,我是在贝满毕业的,贝满和慕贞很相像,所以我讲起来,你们或可感到兴趣。
我初入贝满是一九一四年,在刚一进去是觉得很苦的,原因有三个,第一是我初小是在山东乡下上的,程度遂不及贝满,刚一来便感到应付的为难,尤其是算学一科,分数很低的。第二年才补上,以后才有很好的成绩。第二个原因是我口音的关系,才从山东来,国语一点也不会说,开口感到困难,一切练习口才的集会便不敢参加。第三是圣经不熟,我是生在非基督徒家庭的,对于圣经没有丝毫根底。
到第二年三样难处都渐渐打破了,因为汉文好,其他功课也占了便宜,总平均达到92 分。功课弄好了,便渐渐交起朋友来。在中学最坏的现象就是交朋友,因为那时社交严紧,发泄[6]感情的对象只有同性,在那时很容易与高班的同学因同学的起哄而成朋友。我那时彼[7]也和一个四年级的同学好起来,无论同性或异性的恋爱都是有占有性的,两人便或彼此监视,禁止交朋友,不但与同学“交朋友”,而是[8]还喜欢女教员,那时爱教员是很时髦的,心里爱某个女教员也不敢公开的承认,写了信更不敢给她,我竟因写给教员的信彼[9]那个高班的朋友发现,以致感情决裂。
到十五六岁那年,感到朋友之无趣,便将以前和那朋友的信一同烧掉,从此对于朋友感情皆尽,对于功课更加用功,课外服务也特别努力,到一九一八年更加用功,更能欣赏友谊之重要,对于全校同学都熟识,[10]交接,与帮助,这时是最快乐的一年。
因这种特殊的“交朋友”使我对此发生了反感,有许多低班人爱我,不但不理而且还恨她,又因快毕业了,自己觉得应该有所定的志向,但那时志向是很模糊的,因为想学医,入燕京时考入理科,后来才有附带给《女铎》写点东西。
结论:有人和我说贝满功课和规矩太严紧,使学生没有发展个性之余地,我则不然,我以为在贝满是绝好的中学预备时期,而且可以学来生活之规则,时间之分配,又因在中学得到交朋友的反感,使我认定了这种不健全的,自私的爱是有害的,直至大学才正当用我的情感。还有我若不入贝满,不会有读圣经的机会,基督教内之教育于我现在的哲学很有关。
而今回忆起来,中学时代的生活,是较大学时代甜蜜得多,所得的朋友也亲密得多,而现在最好朋友,仍是中学时代所认识的。
(《慕贞半月刊》第2卷第4、5合期,1936年5月16日)
有关冰心讲演的三个文本,由于玉壶《冰心演讲同性爱记》来自转录,来源不明,且采用文言文体,与冰心面对中学生的讲演口吻不符,因此,其可信性要大大低于松影稿与倩茵稿。鉴于此,在对三个文本进行比较时,应先对松影稿与倩茵稿进行异同鉴定,在此基础上,再来解决玉壶转录稿的可信性问题。
二 松影稿是更为完善的版本
松影稿与倩茵稿虽都来自同一场讲演,但由于记录者不同,两个记录稿的不同是显而易见的。最大的差别是,松影记录稿由三部分组成,一部分是“松影”对冰心本人及讲演所发表的感慨、议论,以及对讲演现场概况的叙述,一部分是对冰心讲演内容的记录,一部分是对讲演之后互动环节观众提问与冰心回答内容的记录;倩茵记录稿则只有对冰心讲演内容的记录。松影稿除讲演记录之外的两部分,由于包含较为丰富的信息,对于研究冰心,同样具有重要史料价值。
松影在记录稿中对冰心的勾勒和议论,值得寻味。她是以“当年”和“现在”的比较视角来呈现冰心,当年的冰心颇有盛名,“是文学界的一位健将,是一位诗人”,“被人崇拜、敬服与赞叹”,现在的冰心,深居简出,难得一见,已没有了当年的盛名。虽然如此,她对冰心依旧充满期待,不但急切想见冰心,听她讲演,而且,诚恳地希望“我们的冰心女士,不要真的被时代所遗弃!”松影对冰心的看法,具有一定代表性。松影和倩茵的记录稿没有交代冰心讲演的具体时间,但由两文皆发表于1936年5月中下旬可推断,冰心讲演的时间大概为1936年4月至5月上旬。这个时期,冰心的创作比较沉寂,她在文坛的影响力已在逐渐减小。阿英写于1930年的作家专论《谢冰心》,称“因着时代的进展,她的影响的力量当然是逐渐的销蚀了,她的作品所留给我们的,只有广大的历史的遗迹,她的作品,在目前留下的,也只有历史的作用”[11]。阿英对冰心的评价,虽代表左翼的观点,但也反映了当时一般读者对冰心的看法。松影1936年发表的这篇文章,其对冰心的认识与阿英1930年的观点完全一致。这说明20 世纪30年代的冰心,在一较长时段内,被认为是深居简出、脱离时代的。松影文章发表的刊物《世界日报》 “妇女界”副刊,宗旨是关注中国现代女性命运,提倡女性自由、独立、奋进的。冰心作为中国现代女性的杰出代表,“妇女界”发表松影这篇文章,其对冰心脱离时代的委婉批评,也代表了妇女界对冰心的关爱、督促和提醒。
松影稿对讲演后问答环节的记录,也是倩茵稿所没有的。冰心回答涉及她对妇女是否应回到家庭、何为节育、婚姻问题如何解决、研究文学的方法等问题的认识,此外,冰心谈到其生活情形和作品发表情况,对研究冰心的思想和生平都具一定史料价值。
松影稿记录冰心讲演提问环节的时间为20分钟,讲演结束的时间为上午12点。这些对我们了解冰心这次讲演的具体情况,有一定帮助。
就冰心讲演内容本身进行比较,松影记录稿近2100字,倩茵记录稿近1000字,前者比后者字数上多出一倍以上,说明松影记录稿内容更加详尽。这只是就字数来说;就记录内容而言,松影记录稿对冰心讲演内容所记比倩茵记录稿更为具体。
例如,就两稿提供的数字来说,松影稿更为具体、翔实、准确。倩茵稿中,冰心只是提到她入学时间是 1914年,松影稿中,冰心则明确提到自己上中学的时间是1914年至1918年,入学时13 岁(周岁);倩茵稿只简单提及“算学一科,分数很低”,到第二年总平均分达到92 分,松影稿则准确记录了冰心的三次考试分数包括两次算学月考的成绩:“第一次月考只得六十二分(那时七十分才算及格),于是我伏案大哭,后来拼命的用功,第二次月考便得到八十二分,渐渐的也居然赶上了,那半年的总平均分能得到九十二真是出我意料之外。这三次的分数是我一生忘不了的,其余则一概记不得了。”冰心能准确记住自己初进贝满女中考试的三次分数,说明这三次考试对她少年时期的心理影响相当大,是“一生忘不了的”。冰心写于 1984年的《我入了贝满中斋》一文,特意提到自己贝满女中第一次代数月考只得62 分,“给我的刺激很大!我曾把它写在《关于女人》的《我的教师》一段里”[12]。冰心所说的62分的月考成绩,与松影记录稿完全吻合,说明松影记录稿完全属实。而在84 岁时尚能记得70年前的月考成绩,也印证了松影记录稿中“这三次的分数是我一生忘不了的”这句话。至于以“男士”笔名发表的《我的教师》中,称“我”第一次月考仅得“52 分”,则纯属小说笔法,不足为凭。[13]
当然,松影稿在数字上也有小疵,如称“一九一九年入了大学,那时我只十六岁”。冰心生于1900年10月5日,贝满女中毕业后,进入协和女子大学理科预科的时间是1918年,应为18岁。因此松影稿中冰心自称1919年入大学,入大学时16岁,是不准确的。
松影稿与倩茵稿的讲演结束部分都有“结论”一节,说明冰心在讲演接近结束时,为了便于学生接受和理解,对所讲内容进行了总结。两稿比较,倩茵稿的结论部分没有分点论述,而松影稿的结论部分则明确分为三点。这种分点论述的做法,应该是比较符合讲演的实际情形的。因为冰心此次讲演的对象为中学生,他们的理解能力毕竟是有限的,为了取得更好的接受效果,分点论述比笼统含混的不分点论述更为合理一些。更为重要的是,冰心结论中所分三点,并不是随意分的,她所分的三点都有很强的针对性,不但针对慕贞女校的学生作为初中女生的特点,而且,还结合了慕贞女校是一所教会学校和校规极为严格的学校特点。她所谈的第一点,“中学时代,功课太紧,规矩过严,学生没有发展个性的余地,可是在青年意志不坚定的时候,是应该如此”这点,结合初中生“意志不坚定”的阶段特点,强调学校“功课紧、规矩严”的必要性。冰心所说的“功课紧、规矩严”的学校,既指她所毕业的贝满女中,又指她所讲演的学校——慕贞女校。冰心回忆中学生活时说:“教会学校的课程,向来是严紧的。”[14]这里的“教会学校”指贝满女中。她感谢贝满女中“四年认真严肃的生活。这训练的确约束了我的‘野性’,使我在进入大学的丰富多彩的生活以前,准备好一个比较稳静的起步”[15]。她的另一篇回忆中学时代的文章,称自己“以一个山边海角独学无友的野孩子,一下子投入到大城市集体学习的生活中来,就如同穿上一件既好看又紧仄的新衣一样,觉得高兴也感到束缚”[16]。说的是同样的意思。她对贝满女校校风的肯定与评价,与她讲演总结的第一点之间是互相印证的。慕贞女校作为一所教会学校,素有“模范监狱”之名,同样具有“功课紧、规矩严”的特点。[17]因为冰心了解慕贞女校作为教会学校,与自己母校都具有“功课紧、规矩严”的特点,所以她才会首先强调“功课紧、规矩严”对于初中学生的必要性,这种强调既符合其讲演主题“中学生活”,又符合讲演对象是初中生的特点,同时还符合讲演对象所在学校的特点,显示出很高的讲演艺术。她强调的第二点:“恋爱结婚均不宜过早,同性爱亦然,我现在很感谢,我很快的便觉悟了,没有受到损失。否则,‘一失足成千古恨’,真不堪设想。”这句话也有针对性,针对讲演对象皆为初中女生的又一特点。当时女校学生,因交往圈子有限和青春期的生理特征,同性间恋爱的现象时有发生。冰心现身说法,以亲身经历,谆谆告诫学生们恋爱结婚不宜过早,对同性爱更应及早觉悟其有害性。强调的第三点:“信教确能给人以好处,诸位不要误会我是来传教的。因为信仰宗教之后,每当你作错了一件事情时,能因受了良心的责备,使你觉悟。”这一点,针对讲演所在学校为教会学校的特点。贝满女中与慕贞女校皆为教会学校,教会学校对学生信仰基督教有强制性。冰心强调“信教确能给人以好处”,其目的是通过现身说法,使慕贞女校的学生认识到信仰基督教的必要性。
通过以上两个记录稿的简单比较,可发现,两个文本对冰心讲演的记录都是较为可信的,比较接近冰心讲演的真实面目。但从版本角度讲,由于松影记录稿所记更为具体翔实,不但记录了冰心讲演的内容,而且记录了讲演的问答环节,对讲演内容的记录也更为准确、具体。因此,可以说,与倩茵记录稿相比,松影记录稿无疑是更为完善、精确的“善本”。
三 冰心讲演的真实面目与玉壶转录稿之问题
松影稿与倩茵稿,虽记录者不同,但由于都是对同一场讲演的比较忠实的记录,因而,其内容的相似之处同样颇为明显。由两个记录稿的相似点,可大略窥探到冰心此次讲演的真实面目。
通过两个记录稿的比较,笔者发现冰心慕贞女校讲演的核心有三点:一是讲自己刚刚进入贝满女中,由于国语不会说、各科尤其算学掌握程度低、《圣经》不熟悉三方面的原因,在学习生活上面临很大困难,但经过一年多努力之后,这些困难都得到了克服,总平均分达到92分。二是讲自己学习困难克服后,马上又面临的另一困扰,即同学间同性交往所发生的“同性爱”问题,自己最终同样克服了这个问题,更加专注于学习与课外服务。三是对自己贝满女中学习生活的总结,可归结为三点,这三点,都有很强的针对性,显示了冰心很高的讲演艺术,对此,上文已有论述。由这三点,可看出,冰心讲演按时间顺序大致分为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的主题是讲她中学学习生活的困难,以及此困难之克服;第二个阶段的主题是讲她中学情感生活之困扰,以及此困扰之克服;第三个阶段为讲演的总结阶段,为了照顾中学生听众,她把此次讲演的内容总结为三点,从而让学生能够清晰地理解和把握她这次讲演的主旨和精神。这三个阶段,循序渐进,存在清晰的逻辑关系,冰心慕贞女校讲演的逻辑结构和大致内容,应该就是这样。由这样一个逻辑结构和大致可信的内容,我们再来观照玉壶的转录稿《冰心演讲同性爱记》,就可发现玉壶转录稿的问题所在。
为使读者对玉壶转录稿有所了解,现把该文稿抄录如下。
冰心演讲同性爱记
玉壶
擅写母爱著名于中国文坛之谢冰心女士,执教于燕大,闻近将赴美考察。日前为燕大女同学所包围,要求赴慕贞女校演讲。冰心不获辞。因讲《我的中学时代生活》。内说及同性爱及女士对于恋爱之见解,甚为珍贵。原文见于《上海日报》,特转录之。
余最初至此间求学时,来自东鲁,负笈贝满。此时所感受之最大痛苦,莫如算学与国语两门,在家庭中,仅仅恃一些自修成绩,徼幸而获平地高升,考入中学国文一科,尚能勉强应付。可是算学一窍不通,“如之何其可”。虽能拼命加工陶炼,究非种田插秧,一学便会者可比。每见同学精通此道者,辄自惭自怨,然第一月考,即获六十三分,评订虽短少七分,方能及格,但退一步想,亦足以自慰矣。经过努力不断之猛烈练习,三月后,即增至八十三分,与其他同学可云并峙。至于国语一层,使余窘绝,无论如何留心注意拗腔□[18]舌,终不免“茄儿”意味。由此即为许多捉狭姐妹作为调笑原料,余只能含笑受之。
彼时风气初开,各同学竞以交友为时髦课程之一。乃又格于校章,管理严密,平时不能轻越雷池一步,不得已,在可能范围中,舍远求近,弃异性而专攻同性恋爱之路途。初则姐姐妹妹,亲热有逾同胞,继则情焰高烧,陷入特殊无聊恨海,终则竟超越情理之常,来一下卿卿我我,双宿双飞,若妇若夫,如胶如漆。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此中丑象百呈,怪事不能胜数。常见有第三者参预其中,居然吃醋拈酸,打鸡骂狗,或则娇啼宛转,抢地呼天,如丧考妣,如失灵魂。我非超人,未能免俗,亦曾一度为同性恋爱之魔[19]丝沾惹,幸智理战胜丢曲[20]之思维,遂能勒马于悬崖,未堕黑暗肮脏之深谷。
余自学龄终了后,思想亦随之变化。此际本人认为最迫切需要者,除恋爱为当然条件之外,但跨入社会,寻觅事业,亦属当前急务。在中学时代,对于此种前程,十分淡泊,当时最喜探讨理科之各种原则,所以在此时即有满怀热望,去作医生,借此可以多与社会作深切之接触。初不料在某一个残秋季节中,因小病无聊,拿各种不曾寓目之创作诗语或论文小说之类来消磨沉闷岁月,更是梦想不到会引诱我发生浓郁趣味。同时又烘起满腔投稿烈焰。如此,逐步便趋入女作家之途道。
现在余将一谈女学生进一步向女校长或女教员作不健全不合理之单面的或双面的表示亲热恋爱。其事较学生与学生之间发生“那个”,尤臭尤丑。平时格于种种环境,不敢或不便与教员谈话,或作其他进一步之热烈举动。唯一至西历新年耶诞节时,藉此机会,恭而敬之,正楷端书,送一份藏头露尾之匿名贺年信片,与其平日所爱慕之教员。因为教员多数在改卷时,已认清各生之笔迹,虽不具名,亦可知悉为谁氏手笔。教员自爱者,当然付诸纸麓,佯作不知。设有不能自检者,必将就此上了圈套,而陷入痛苦无谓之地狱。虽如此说,然竟有若干女子,认为与教员恋爱为特殊光荣者,可谓悖谬人道,乖舛伦常之可怜虫耳。该问同性恋爱,意义何在?根据何在?生活趣味又何在?满盘尽错,尤欲认为光荣,罪过罪过。今之办女子中学者,对于此点之绝大污点,绝大错误,应如何注意,在校女生之言行品德,应如何设法作深切之明朗教导,务使其勿入迷津孽海,然后始无亏于职责。
在学生个人方面,并不需要教师来纠正,也该从道德人格方面大处着眼。须明了不健全之恋爱,最是引起感情冲动。而求饥不择食之非法发泄,实足以戕害身心,等于磨刀使快,而后慢慢自削其骨肌,结果入于死亡悲苦之绝路。为何大学校中即罕有此种现象发现,此理简单特甚,盖年龄渐长,智理力健全,猛省过去了可羞无聊之错误,不待他人指正,即能幡然改革。因此中学时代之甜朋蜜友,一升大学之后,百分之八九十,都一变而成淡泊疏远矣。至婚姻问题,简略撮要而言之,婚姻必需经恋爱之过程中,譬如二人共建一屋,必须一德一心,始终负责,则此屋必坚固永久。否则一人负责,一人偷安,则难免强筑成,亦必不能持久而中途崩溃也。
(玉壶:《冰心演讲同性爱记》,《玲珑》杂志第6卷第28期)
该文所记冰心讲演1400余字,篇幅上多于倩茵记录稿,而少于松影记录稿。由于该稿是文言,若翻译为白话,其篇幅当更长一些。赵慧芳虽认为该稿所载的演讲记录在观点、情感上与倩茵稿不尽一致,暂不把其作为冰心演讲记录的另一版本看,但她又认为该稿的内容是基本可信的。[21]那么,玉壶转录稿到底是否可信呢?把这个文稿与较为可信的松影稿和倩茵稿比较,特别是与新发现的松影稿参比,会发现它存在如下几个问题。
首先,文章内容既偏离主题,又脱离讲演对象。冰心慕贞女校讲演的主题为“我的中学时代”,玉壶在文稿开始部分,也明确说明冰心讲演的题目为《我的中学时代生活》。这样的主题,再加上讲演对象为初中学生,就决定了冰心讲演的内容必须紧扣她的中学生活来谈,但该文稿中冰心真正谈其中学学习生活的文字很少,不到300字,其他部分则大段谈其母校学生之间、师生之间的同性爱闹剧,虽然作者态度是批评、否定同性恋爱的,但考虑到讲演对象为初中女生,在讲演中连篇累牍地大肆谈论同学间包括自己的同性爱和其他学生与老师间的同性爱,显然是不合适、不得体甚至有违职业道德的。一向温柔敦厚、富于道德感的冰心绝不会这样做。
其次,文章逻辑结构混乱。松影稿显示,冰心讲演紧扣主题,首先谈自己中学的学习生活,再谈自己中学的感情生活,最后进行总结,逻辑结构十分清晰、合理。而玉壶转录稿,则只有前两部分,缺乏第三部分的总结。而前两部分的安排也很失当。首先谈自己中学时代的学习生活,这与松影稿、倩茵稿是一致的,但随后所谈则集中于中学校园中学生间的同性恋爱和师生间的单向或双向恋爱。谈学生的同性爱这一部分之后,突然又加入一段,谈自己中学阶段结束时思想变化而最终成为作家的经过。这一部分之后,又突然回到校园师生同性爱这样一个话题,显得突兀,给读者留下冰心津津乐道于同性爱话题的印象。从结构的逻辑混乱和行文的逻辑走向上,可以看出文中的“同性爱讲演”部分,出自转录稿作者甚至玉壶本人的添加渲染。玉壶文章开始部分已点明冰心讲演题目为《我的中学时代生活》,但把这篇文章的题目定为《冰心演讲同性爱记》,也说明他对此文的兴趣不在冰心所谈的“中学生活”,而在“同性爱”。
有意思的是,玉壶稿第一部分关于冰心中学时代学习生活的困难及克服一节,在涉及的一些数字上,与松影稿接近,如谈及“第一月考,即获六十三分,评订虽短少七分,方能及格,但退一步想,亦足以自慰矣。经过努力不断之猛烈练习,三月后,即增至八十三分”。两次月考成绩,与松影稿的两个分数都仅差了一分。这说明玉壶转录稿对冰心讲演的记述并非完全捕风捉影,而是有所依据,正如赵慧芳所说“此文并非向壁虚构”。由于倩茵记录稿没有冰心谈算学两次月考分数的内容,由此可断定玉壶所据的蓝本不可能是倩茵稿。玉壶称“原文见于《上海日报》,特转录之”。若他所说属实,那么说明该稿件的原作者是看到关于冰心讲演的记录稿后,对该记录稿进行了为我所用的改编,保留了第一部分,砍去了第三部分的“总结”,而对第二部分进行了放大,对冰心所讲的同性爱内容进行了夸饰和渲染,以期取得所谓的轰动性媒体效应。当然,也不排除另一可能:此文的始作俑者为玉壶本人,《上海日报》纯属子虚乌有,他所谓的“原文见于《上海日报》,特转录之”不过是故意混淆视听罢了。赵慧芳先生对所谓的《上海日报》孜孜以求而不得,恰恰是中了玉壶所设的圈套。要知道,移花接木、混淆视听,本是报刊文人所惯用的小伎俩。冰心的讲演地点在北京,按常理,对该讲演的记录和报道,应该最先见于北京报刊。实际情况也确实如此,《慕贞半月刊》与《世界日报》都是北平刊物。然而,玉壶不提北平的报刊,却偏偏说出子虚乌有的《上海日报》,其目的不过是掩人耳目,让人无法进一步查证。这样看来,他所谓的“转录”,不过是改头换面的夸大改编而已。而他改编的原本,很可能是北平《世界日报》上松影的这篇文章,因《世界日报》属于大报,比较流行,读者范围广,玉壶通过该报接触到冰心讲演的可能性极大。
另一有趣的现象是,《冰心演讲同性爱记》的作者虽然对冰心此次讲演的“同性爱讲演”部分大事渲染,但其中涉及冰心本人同性爱部分的文字却并不多,只有“我非超人,未能免俗,亦曾一度为同性恋爱之魔丝沾惹,幸智理战胜丢曲之思维,遂能勒马于悬崖,未堕黑暗肮脏之深谷”。综合上下文文意,这句话指的是冰心承认自己在中学时曾有过短暂的同学间同性恋爱。玉壶转录稿冰心大谈师生同性爱部分,没有涉及冰心本人闹同性爱的内容。也就是说,玉壶转录稿虽对冰心谈同性爱的部分大肆渲染,但涉及冰心本人同性爱的内容并不多,从中只能隐约看出冰心中学时曾有过短暂的同性爱经历,但只是局限于同学之间,师生间的同性爱则绝对没有。对照松影记录稿与玉壶转录稿的同性爱讲演部分,可发现两者所呈现的冰心本人的中学同性爱经历是一致的。松影稿中,冰心坦承与一四年级的同学有过一段同性爱,后来醒悟,“发现这种事情太无聊,太狭隘,而且荒废学业,于是有一天把我给她的信都偷回来付之一炬,闹同性朋友算是告一结束”。但对于自己是否有过师生恋爱,却断然否认:“再一种现象就是爱教员,差不多每人都有一种眼光,凭她的眼光去选定一个教员,讲恋爱,写信。可是我却不曾。”总之,松影稿中冰心承认她曾有短暂的同学间同性爱经历,但否认自己与老师间有过这种经历。与松影稿不同,倩茵稿中,冰心自认不但发生过同学同性爱,而且对某个女教员发生过爱情:“那时爱教员是很时髦的,心里爱某个女教员也不敢公开的承认,写了信更不敢给她,我竟因写给教员的信彼那个高班的朋友发现,以致感情决裂。”依据倩茵稿,则冰心不但有同学同性爱,还有单向的师生同性爱,她与同学的感情破裂,就是因为她对某女教员的感情(信件)被同学发现。按照常理,若玉壶转录稿的作者看到过倩茵稿,对于该稿中冰心所讲的自身师生恋部分必将很感兴趣,对这样的绝好题材,也一定会充分利用,绝不会轻易放过。但玉壶转录稿中,冰心只大谈校园师生同性爱及其弊端,却绝口不提自己有过师生同性爱。这充分说明玉壶转录稿的作者没有看到倩茵稿。因此,可以说,在对同性爱的讲述上,玉壶转录稿与松影稿更为接近,玉壶转录稿的蓝本很有可能是松影稿,接受了松影稿的影响。
综上所述,玉壶转录稿的内容既偏离主题,又脱离讲演对象,文章逻辑结构混乱,以此可看出文中“同性爱讲演”部分,出自转录稿原作者甚至玉壶本人的添加渲染。另外,玉壶转录稿又非完全向壁虚构,而是有所依据,其蓝本很可能是北平《世界日报》的松影记录稿。玉壶转录稿应是以松影稿为蓝本,对其内容进行部分改编,对同性爱讲述部分进行夸饰与渲染,从而形成现在这个样子。因此可以说,赵慧芳对玉壶转录稿所下的“内容基本可信”的论断,不太符合实际情况。玉壶转录稿把冰心此次讲演的题目冠以“同性爱”的名目,更彻底违背了冰心慕贞女校讲演的题旨、内容和精神主旨。可能受玉壶转录稿影响,赵慧芳把她探讨冰心慕贞女校讲演的论文题目也定为与之比较类似的《冰心关于“同性爱”的演讲》,这个题目,虽然异常醒目,但同样容易让人误以为冰心此次讲演的主题和核心是“同性爱”,有悖于冰心讲演的真实情形和精神主旨。
四 核心话题:所谓冰心的“同性爱”问题
冰心一生做过多次讲演,慕贞女校的讲演之所以格外有名,是因为她的这次讲演曾被冠以“同性爱”之名,从而带有些许暧昧色彩。对冰心这次讲演进行夸饰渲染、夸大宣传的始作俑者,应该是玉壶所谓的转录稿《冰心演讲同性爱记》。这篇文章的题目和内容,给人的印象,似乎冰心是热衷于闹同性恋爱并嗜谈同性恋爱的“恋爱专家”。时隔十年之后,有一些无聊的海派娱乐刊物,依旧抓住玉壶此文大做文章,如,1946年《海派》第2 期的沙金《冰心女士:大谈同性恋爱》 、1946年《万寿山》第 6期的秋实《谢冰心谈同性恋爱》,同样遵循《玲珑》 “标题党”的套路,通过“冰心大谈同性爱”这样的标题,来吸人眼球、博人注意。影响所及,一些严肃的学术文章,也跟风效仿,并且把冰心的“谈同性爱”进一步坐实到冰心确实有“同性爱”,例如《冰心在教会女中的“同性爱” 》一文。[22]那么,问题就来了,那就是:冰心慕贞女校“同性爱”讲演的内容到底是什么?冰心在贝满女中是否闹过“同性爱”?其同性爱的具体情况和性质如何?
由于玉壶转录稿对冰心谈其同性爱经历的这部分进行了改编和夸饰,不够可信,在讨论冰心讲演的同性爱问题时,笔者主要以松影稿和倩茵稿为依据,对两稿中同性爱讲述部分进行对比。两个文本中,冰心都承认自己有过同学同性爱。两个文本内容相似,结合冰心讲演的主要内容是谈其中学时代的情感困扰及其克服,说明这一部分的内容是比较可信的。问题出在冰心是否承认其有过师生同性爱这一点,在这一点上,两稿内容完全不同。松影稿中,冰心断然否认自己有过师生同性爱。倩茵稿中,冰心承认因为自己对某女教员的感情而导致其同学同性爱的破产。两个文本的不同叙述,到底哪个更为可信,或者说,哪个更易让人采信呢?在没有更多史料发现的情况下,这确实是不好解决的难题。对于两个文本截然相反的两种叙述,笔者更倾向于认同松影稿,即冰心断然否认自己有过师生恋爱的情感经历。理由如下。
首先,与倩茵稿相比,松影稿是更为完善的本子,在这两个本子内容发生歧异的情况下,应该采信的当然是作为善本的松影稿的说法。就冰心讲述其同学同性爱部分来看,松影稿的讲述也比倩茵稿更为具体和准确。这一部分,松影稿内容为:“那时普通一般中学校里,都有一种现象,可以说是一种不好的现象,就是交朋友,发泄情感于同性身上。当时有一个四年级的学生,他[23]的父亲大概是在教会里作事,她因我是外教人,所以要感化我和我交成朋友,那时我如得到一个姐姐似的朋友,自己也很高兴;我俩感情很好,每天完了课便写信,厚厚的,差不多十几页,可惜我没有存着,否则一定很有趣。”倩茵稿的内容为:“在中学最坏的现象就是交朋友,因为那时社交严紧,发泄感情的对象只有同性,在那时很容易与高班的同学因同学的起哄而成朋友。我那时彼[24]也和一个四年级的同学好起来,无论同性或异性的恋爱都是有占有性的,两人便或彼此监视,禁止交朋友。”两稿中,冰心同性爱所交往的同学皆为四年级学生,但所讲述的冰心与此学生发生感情的起因不同,倩茵稿的说法是“因同学的起哄而成朋友”,这种说法也不够合理。松影稿中,四年级某女生因为想感化冰心信教,开始和冰心的交往,交往的方式主要为通信往来。这样解释冰心同学同性爱情感发生的由来,更为可信、合理。仔细比较两稿同性爱讲述部分,在字句和同性爱发生原因的解释上,松影稿皆比倩茵稿准确、具体,这更进一步说明松影稿为更加完善的本子,其内容和观点更为信实。
其次,倩茵稿所记冰心爱慕某女教员给其写信一事没有史料支撑。冰心曾以“男士”笔名写过一篇文章《我的教师》,中间曾提到“我”对这位教师的爱恋。后冰心指明这位教师是丁淑静,教过冰心历史、地理、地质等课:“但她不是我的代数教师,也没有给我补过课,其他的描写,还都是事实。”[25]于是,有的学者便把此事坐实,认为冰心进入贝满女中后首先爱上的就是这位老师。[26]赵慧芳依据冰心“其他的描写,还都是事实”一语,认为“其他的描写”,应该包括那些颇有孩子气的心态以及蓬勃着青春冲动的细节与场景,“这让我们感到,在虚构性作品中,冰心以男士身份写出对C女士(陈克俊)和T女士(丁淑静老师)的爱慕,应该是有她当年的情感做基础的”[27]。王炳根、赵慧芳对冰心同性爱问题讨论的史料支撑,除倩茵记录稿、玉壶转录稿,只有《我的教师》这篇虚构性文章和《我入了贝满中斋》这篇回忆文章。赵慧芳虽指出《我的教师》的虚构性,但依据冰心“其他的描写,还都是事实”,从而认定该文“情感的真实性”。问题是,冰心自认其以“男士”笔名所写的《关于女人》系列,是“游戏文章”,用的是男人口气,小说第一人称叙述者兼主人公“我”是一位男性,冰心之所以这样构思,其目的是可以进行更为大胆、自由的艺术创造和艺术虚构:“我自己觉得很自由,很‘放任’,而且不时开点玩笑。”[28]这说明《关于女人》是采用艺术虚构和游戏笔墨所创作的系列小说,而其创作灵感和小说主题部分来自《红楼梦》。该书的序《 <关于女人> 抄书代序》所抄之书就来自《红楼梦》,[29]《<关于女人> 后记》文后所注写作地址为“四川大荒山”也让人想到《红楼梦》,[30]其系列小说的主旨——由男性视点发出的对女性外貌美与精神美的歌颂,同样让人想起《红楼梦》。由于《我的教师》是《关于女人》系列中的一篇,属于艺术虚构而成的小说,在讨论冰心是否具有同性爱经历这样的严肃话题时,是不能作为史料拿来直接使用的。冰心本人虽说过《我的教师》中“其他的描写,还都是事实”。但该文中哪是“事实”,哪是“虚构”,其界限无法分辨得很清楚。即使认定该小说中所说的“我”模仿所罗门雅歌的格调,为T女士写了十几篇作品属于“事实”,并以此来证实冰心确曾有单向的对老师之爱恋,但这件“事实”,也与倩茵稿相抵触。因倩茵稿中对老师表达爱的方式是给老师写“信”,而非拟写雅歌一类的诗作。两个文本中的两件“事实”存在相互抵牾之处。
再次,倩茵稿中,冰心对其同学同性爱与师生同性爱的讲述,不太符合冰心讲演的精神主旨。冰心慕贞女校讲演的对象为教会女中学生,冰心紧扣“我的中学时代”的题目,考虑到受众为学生,谈其中学时期学习的困难及克服困难的精神,谈其情感的困扰及困扰之克服,这样谈的目的是现身说法,对学生起到提示、警醒和鼓励效果。冰心此次讲演的听众之一马玉波曾谈到对冰心讲演的具体印象:“她从专一的友谊上,受了打击,便立觉悟过来,改到普遍的友爱。对一切事情服务心很大,同时轻视了专一的友谊。她这样的富于理智和自断,使我起了相当的敬仰。”[31]冰心的讲演,所呈现的冰心形象,是“富于理智和自断”,“有刚毅的自断力”,“生命是绝对听她的分配”。对比松影稿和倩茵稿,松影稿所呈现的冰心形象,更为符合马玉波对冰心形象的判断。松影稿中,冰心主动走出同学同性爱的狭隘情感天地,同时,能主动避免单向的师生恋之情感困扰。这种叙述所呈现的冰心,无疑才是“富于理智和自断”,“有刚毅的自断力”,“生命是绝对听她的分配”。而且,这样的讲述也更加符合讲演的精神主旨、讲演对象和讲演的特定情境。倩茵稿中,冰心同学同性爱之失败,源自她爱恋老师、给老师写信而被同学发现,这种叙述呈现的冰心形象是被动的,陷于狭隘的情感天地中难以自拔。这种叙述,难以对听众(学生)起到警醒与鼓励效果,对自我形象也是贬损,冰心是不会这样做的。依据当时听众对冰心讲演的现场印象,结合冰心讲演的精神主旨及讲演对象、讲演现场的特定情形,松影稿中冰心对自身师生同性爱的断然否定,是积极得体的,更为可信。
依据松影稿,冰心曾坦言自己中学时发生过短暂的同学同性爱。那么,随之而来的另一问题是:冰心本人的同学同性爱与一般同性恋爱是否有所区别?依据松影稿所述,冰心与四年级某女生间之“同性爱情”,不过只是彼此情感上偏狭、自私的互相占有而已,其表现形式也仅止于写信。马玉波《谢冰心印象记》把冰心的这种同性爱称为“专一的友谊”是比较合适的。[32]这种专一的友谊,虽强调彼此自私的占有,但更多是情感与精神上的,与一般的性爱有别。若这种同性爱为通常意义的同性间“性爱”,冰心作为著名作家,在大庭广众之下,特别所面对的是涉世未深的女中学生,她是断不会公之于众的。冰心之所以用比较轻松的口吻,将其中学时期这段类似同性之爱的“专一的友谊”公之于众,目的是提醒在座女生,能及时地觉悟到这种“专一的友谊”之排他、狭隘、无聊、可笑的性质,从而及时避免,或尽早从中抽身而退,使自己的感情“注重在大的一方面”,使狭隘、自私的爱能升华为普遍的、无等差的“大爱”。这种对普遍的大爱的提倡,源于冰心受基督教教育而形成的“爱的哲学”。同时,这种对大爱的提倡,也与她此次讲演所在学校为教会学校,及对象为笃信基督教教义的学生的讲演情境相吻合。
依据《世界日报》松影《“我的中学时代”——记冰心女士讲演》一文,可知冰心中学时期与四年级某女生间之“同性爱”只不过是彼此情感上狭隘、自私的互相占有,而且,这种“同性爱”为时甚短,冰心能轻松地面对中学生谈论这件事,说明她根本没有把它当回事。因此,任何抓住冰心此次讲演来对冰心的“同性爱”大做文章,或把它坐实,或从类似“同性爱”角度对冰心的作品进行重新的“过度阐释”,都是罔顾历史事实的非科学态度,应引起冰心研究者警惕。
[1]赵慧芳:《冰心关于“同性爱”的演讲》,《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3年第5期。
[2]“说说”当为“说话”。
[3]原文不清,疑为“赞”。
[4]“他”当为“她”。
[5]“他”当为“她”。
[6]“发泄”一词,《冰心关于“同性爱”的演讲》《冰心在教会女中的“同性爱”》误为“发现”。
[7]“彼”疑有误,当为“便”。
[8]原文如此,“而是”应为“而且”。
[9]“彼”误,当为“被”。
[10]“熟识”一词,《冰心关于“同性爱”的演讲》误为“热诚”。
[11]黄英(阿英):《谢冰心》,原载《现代中国女作家》,上海北新书局1931年版,见《阿英全集》第2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298页。
[12]冰心:《我入了贝满中斋》,《收获》1984年第4期,见《冰心全集》第7卷,海峡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第460页。
[13]参见冰心《我的教师》,1941年4月25日《星期评论》重庆版第21期,署名“男士”,见《冰心全集》第3卷,海峡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第197页。
[14]冰心:《我的文学生活》,1932年10月10日《青年界》第2卷第3号,见《冰心全集》第3卷,海峡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第8页。
[15]冰心:《我入了贝满中斋》,《收获》1984年第4期,见《冰心全集》第7卷,海峡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第464页。
[16]冰心:《我的中学时代》,1983年8月12日《少年之友》1983年第4期,见《冰心全集》第7卷,海峡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第373页。
[17]参见马燕《记慕贞女校》,《文史资料选编》第24辑,北京出版社1985年版,第220页。
[18]原文不清,疑为“憋”。
[19]《冰心关于“同性爱”的演讲》误为“蚕”。
[20]“丢曲”不词,疑有误。
[21]参见赵慧芳《冰心关于“同性爱”的演讲》,《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3年第5期。
[22]参见王炳根《冰心在教会女中的“同性爱”》,《作家》2014年第1期。
[23]“他”应为“她”。
[24]“彼”误,疑为“便”。
[25]冰心:《我入了贝满中斋》,《收获》1984年第4期,见《冰心全集》第7卷,海峡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第460页。
[26]参见王炳根《冰心在教会女中的“同性爱”》,《作家》2014年第1期。
[27]赵慧芳:《冰心关于“同性爱”的演讲》,《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3年第5期。
[28]冰心:《<关于女人> 是怎样写出来的?》,《妇女生活》1990年第10期,见《冰心全集》第8卷,海峡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第487页。
[29]参见冰心《<关于女人> 抄书代序》,见《冰心全集》第3卷,海峡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第183页。
[30]参见冰心《<关于女人> 后记》,《生活导报周刊》1943年9月19日第41期,署名“男士”,见《冰心全集》第3卷,海峡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第309页。
[31]马玉波:《谢冰心印象记》,《慕贞半月刊》1936年第2卷第4、5期合刊。
[32]参见马玉波《谢冰心印象记》,《慕贞半月刊》1936年第2卷第4、5期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