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佛陀和清虚的世界
佛教、道教之盛在东晋南北朝和隋唐。自此中华文化进入与第一个外来文化大融合的千年史。之后的中华文化已不再是纯粹本土化的,而是与印度文化中的一支——大乘佛教相互融合。本卷和第六卷介绍的就是这一千年间两个不同历史时期的学术思想,即东晋南北朝和隋唐时期的佛教、道教思想,以及融合儒释道的宋明道学。由佛入儒,开现代新儒学之先河的熊十力感叹说:“佛法东来,适当秦汉后思想界锢蔽之际,余常以为不幸,佛法无论若何高远,而其出世之宗教精神,终无可振起衰疲之族类。”[1]虽为不幸,虽无可振起华夏族的血性,但毕竟是一个既成的事实,而且佛陀给中国道统的影响是何等深远!在“白骨蔽野”的黄河流域建立起“五胡十六国”的时期,因佛是西来的“戎神”而得到后赵石勒、石虎等胡人政权的大肆礼敬,奉天竺僧佛图澄为国师。后秦姚兴出兵西域夺得鸠摩罗什,待以国师之礼。罗什在长安组成庞大的僧团,翻译了共35部、294卷佛教经典。西晋时全国仅有寺庙180所,僧尼3700人,到北朝的北魏末期,有寺庙3万多所、僧尼200万人;南朝佛教最盛的梁朝,所荫庇的人口竟占全国户籍人口之半。可见佛教势力膨胀之迅猛。其中固然有初期胡人政权的大力推动,但最主要的还是回应了那个时代的问题。一是佛教“众生皆苦”和“因果轮回”等思想给苦难中的百姓和劫难中的士族以精神慰藉。二是给统治者提供了柔化人心、驯服民众的工具。三是大乘佛教精致的佛学思辨理论,对包括玄学名士在内的读书人有极大的吸引力,其众生平等的思想与万物玄同的中国道统相互契合。
佛学的核心思想是所谓“三法印”。一是诸行无常。宇宙万象迁流变异、诸多变化,因无自性皆是无常,犹如幻化。二是诸法无我。人我相、法我相皆为不真的幻相,或者皆从意识中产生,若真有我,何以我的心绪、生死皆非我自己能掌控?三是涅槃寂静。这是一种不生不灭,摆脱轮回之苦的佛陀世界。“三法印”为我们描绘了一幅宇宙图景:一个变动不居的不真实的世界,存在绝对不变的虚灵不昧的宇宙本体。华严宗法藏(包括后来的朱熹、熊十力等),喜欢用大海的水与众沤(泡沫)比喻宇宙本体与宇宙万象之间的关系,水为本体(理)、众沤为现象(事),这叫“事事无碍、事理无碍”。天道是什么?既不是道德,不是鬼神,也不是自然,而是虚灵不昧的宇宙心(佛),只有它有俱足的自性。这种天道思想可以称为“虚灵之天”天道观。深受佛学影响的道教,也从最初的追求肉体不死、肉体成仙,变成人的精神成仙。神仙世界是一个绝对清虚的、无执无滞的世界。神仙的世界和佛的世界趋于混同。近代章太炎曾说:“自魏晋迄近世,悠悠千祀,凡聪明人无不染佛法者。”[2]此言即便有过,也道出了大部分实情,若不了解佛法就难以准确理解东晋以后的中华学术思想。
东晋末年的陶渊明,与当时南方佛教界领袖慧远有方外交,却是一位不信佛法,但又受佛学思想影响的一代名士,代表了日后大部分文人的处世态度。且看他的《饮酒(其五)》: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
好一派超然尘世的空无境界。这几乎成了中国士大夫们追求的一种至高境界。但是,隐藏在这种俊逸、清新、飘洒的背后,却是因连年征战带给无数百姓的劫难。佛学风光的背后,却是道、佛两家的长期斗法,犹如汉初儒、道互黜。但是道教与佛教之间不仅是文攻,更有武斗。如北魏太武帝、北周武帝、唐武宗的三次灭佛,北齐文宣帝的禁绝道教,北周武帝灭佛又禁道,武则天崇佛、唐玄宗崇道,虽然经济政治因素是占主要的,但是道、佛两教的道不同、不相为谋却是不容忽视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