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学术一家言:新时期文艺学反思录
- 杜书瀛
- 6403字
- 2025-04-28 12:19:49
自序 说“自己的话”
一
我所谓“一家言”者,即说“自己的话”、力避说“套话”之谓也。
当然,“自己的话”不一定说得“对”。依俗见,“套话”保险;假如不按套路发言而说“自己的话”,很容易出“错”。但,在一定的时代,“错话”可能比“套话”有价值。当年钱谷融违反当时的“套路”而大谈“人学”,触犯了某“套”天条,被批得狗血喷头;然而最终历史证明还是他的“错话”富有真理性。
也可能“错话”真错。那也没有关系,科学实验、学术研究常常是在“试错”中发展的,就此而言,这真的“错话”还是有贡献的。而且,我从《维特根斯坦论伦理学与哲学》(浙江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一书中看到这位哲学家如是说:“人们一定是从错误开始,然后把它转变为真理。”维特根斯坦紧接着还补充了这样一句话:“人们还必须找到从错误到真理的道路。”这话说得好。
为什么那么怕犯错误呢?从“错误”转变为“真理”,这是一条规律啊!
探求从错误转变为真理的活动,常常是从各种各样的“一家言”开始的。
二
既然是“一家言”,那就不要求别人一定赞成。你说你的“一家言”,我说我的“一家言”,大家都说自己的话,和而不同,百花齐放,这是最好的学术局面。说到畅所欲言、自由平等的学术争鸣,忽然想起友人金坚范先生发来大文,谈到牟钟鉴《儒道佛三教关系简明通史》的有关论述:魏晋南北朝时期,三教学者之间出现了百家争鸣的局面,其争论方式以文明辩说为主流,粗野相对是支流,大致保持了说理、探讨、平等对话、反复辩难的良好学风,很少强词夺理、有意曲解、加人罪名的现象,“如果他人不反驳,则自设宾主、自难自答”,学者认为只有反复责问才能层层深入、追根究底、发现真理、修正错误。这种学风在江南尤盛。流传甚广的《颜氏家训》也予以高度推崇:“江南文制,欲人弹射,知有病累,随即改之。”[1]这里说的就是学者各人都争说自己的“一家言”、畅所欲言、自由辩论的学术局面。大家共同创造一种“和”的学术氛围。
“和实生物,同则不继”,老祖宗的话一字千金,受用无穷。
三
说自己的话,同说真话一样,看来是件容易的事,其实,在中国的一定时期,并不容易——特别是在遍地套话、满嘴空话甚至假话连篇的时代。
方外之人或问:说自己的话怎么不容易?
答曰:因为自己没有自己的思想,跟着模式说套话;时间稍长,成为习惯;久了,遂成自然。要突破固有的“套话”模式,实践证明,有相当大的难度。像我这把年纪的“过来人”,都有体验。你不信?倘若翻翻近几十年来印在纸上、摆在书架上的许多或厚或薄的书,看看报刊上的某些文章,听听大会小会上某些人的讲话,自会得出一定的结论。积习顽固,不易改啊!
改革开放以来,我的思想稍稍解放,逐渐试着说自己的话。
四
“一家言”,还意味着努力说自己的“心”得和“新”得:
别人没有说的,你需要重点说或大说特说;
别人已经说过的,你就要尽量不说或少说(为了学术阐述的连接和承续,有些问题不能不略微叙及);
别人说过而自己有疑义的,你则要花费笔墨和口舌说清道明,努力辩出个青红皂白。
除了努力说自己的话,还应该努力写“活泼泼”的理论。
一提“理论”,总与“高深”“晦涩”“难懂”联系起来,觉得它有一副“不苟言笑”的“冷峻”的面孔,令人难以接近,甚至有点“可怕”;更有甚者,觉得“理论”是教训人的教条和打人的“棍子”。何以如此?部分原因,甚至大部分原因,是在我们某些搞“理论”的人自己身上——是一帮“歪和尚”把“理论”的经给念歪了。
必须声明:我绝非置身事外而仅仅批评别人,我首先骂的是我自己——我何尝不是“歪和尚”之一呢,虽然我还未严重到“棍子”的程度。以往,包括我自己在内一些“歪和尚”的某些“理论”,常常“培养”和“训练”出一般人对所谓“理论”的“畏惧”情绪。他们遇见“理论”会侧目而视、重足而立。这是理论的悲哀。现在,我想痛改前非,祛邪归正。在写“理论”著作和文章时,我想尽量通“人情”(普通人之常情),说“人话”(普通人能够懂的话),做到通情达理;尽量恢复“理论”的活泼泼的生气,露出些笑容,把“理论”著作和文章写得不那么干瘪和枯燥。我想让读者知道我爱他们。我让他们知道理论家不是“教师爷”,理论也不是“棍子”。我想做他们可以拉拉家常的无话不谈的朋友。
五
我虽然提出“说自己的话、写活泼泼的理论”的主张,并不是说我自己已经做得很好;毋宁说我离做得好,还有相当大的差距。然而,我想做好。对我而言,这些主张,虽尚未至,心向往之。它们是我的愿景,是我努力的方向,是我前进的目标。在我有生之年,将照着这个目标往前走。时刻鞭策自己,勉力为之。
再强调一遍:读者所看到的拙文,只是我的“一家言”。我并不认为我的观点一定正确,一定符合真理。其他学者完全可以提出他们的“一家言”。
任何个人总是有局限性的。最近看到“凤凰网读书”记者对电影导演贾樟柯的一次采访,记者问:“您说过一句话,‘尽力与我们所居这个时代的多个层面共舞’。对您而言,‘共舞’有那么重要吗?”贾樟柯答曰:“很重要,因为我们人是最容易偏执的,人是固执的,人在既有的自我经验基础上很容易以为自己的世界就是整个世界、以为自己的精神体系就应该是这个世界运转的原则,但其实这个世界是多元的,所谓共舞就是从不同的角度去理解人、理解世界。”[2]我想补充提出自己的看法:一方面,我们所有的个人的确都不应固执于自己的观点,不要认为只有自己掌握真理,而是必须要尊重别人,尊重这个多元的世界,与人们“共舞”;另一方面,我们每个人却同时应该勇敢地表达自己的观点,大胆说出“自己的话”,说出你的“一家言”。只有大家都说出“一家言”,才能与世人一起“共舞”,互鉴共商,从优从善。
六
本书所载篇什,也是我学着说“自己的话”,朝着这个目标前行而留下的部分脚印。
譬如,我提出“‘拨乱反正’,‘正’在哪里”的问题,就可能存在不同意见。有人认为,十年“文化大革命”,我们的理论思想都被“四人帮”搞乱了,把原来“正”的东西搞“歪”了,现在只要“拨”到以前的“正”上去,就万事大吉了。我说,不行。“文化大革命”之前的“正”是真正的“正”吗?20世纪50年代批“现实主义广阔的道路”论,“正”吗?批巴人的人性人道主义和王淑明的人情,“正”吗?批钱谷融的“文学是人学”,“正”吗?总之,过去一直以为是“正”的那些东西,现在看起来并不那么“正”了。甚至过去写在文件里的、作过决议的、印在书上的、权威的,也未必是真正的“正”了。退一步讲,即使在当时是真正的“正”,那么,它还适用于现在吗?如此,“正”究竟是什么?究竟在哪里?我认为: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现成的先验的“正”,它也不可能现成地、先验地藏在过去、现在、未来的某个地方、某本书中、某个人的头脑里,等着我们去寻找、去发现。世上如果有我们所说的“正”,它只能历史地存在于发展着的现实实践中,因而,它只能是历史地发展着的、在实践中变动着的,根本不可能有固定不变的、万古长存的、适用于一切时代一切历史阶段一切历史现象的“正”的模式和形态。检验现在正在进行着的事情是不是“正”、真“正”还是假“正”,只能靠现在正在进行着的客观的历史实践和未来的历史实践,而不能是过去实践中已经得出来的结论,更不能是书本,不能是权威,不能是经典作家——哪怕是最伟大的经典作家。
再譬如,我提出建立人类本体论艺术哲学,认为我们以往的美学研究,大多数还是在旧的规范框定之下进行的,总觉得和当前急剧变化的现实,和正在发生蜕变、正在突破自身的现代人的生命运动,隔着一层什么。实践向理论发起了挑战,实践“背叛”了理论。新的艺术实践急切地要求艺术哲学进行变革、突破,要求建立新的规范、新的观念。我主张建立新的美学,这就是人类本体论艺术哲学。因为,审美活动是人的生命活动的一部分,审美活动同人的自由的生命活动根本不可分离。艺术活动是人类本体论意义上的活动,是人的生命存在的特殊方式和形式。人类本体论艺术哲学并不排斥以往各派美学理论,而是充分肯定和吸取它们的合理因素,纳入自己的体系之中。人类本体论艺术哲学将在开放中前进。这又是我的“一家言”,肯定存在着尖锐的不同意见甚至反对意见。然而,即使我的观点不对,那也没有关系,学术研究是允许试错的。至少,我的观点可以供人们讨论、批判,或者可以供人们从反面进行思考、探索;况且,到目前为止我还并没有认为自己的观点是错的。
再譬如,目前关于“何为文学?如何给文学定义?”学界存在两种对立的观点,一是本质主义的,追求文学绝对的、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亘古不变的定义;一是打着反本质主义的旗号,否定文学可以定义。两种观点我都不赞成。我认为,文学虽然没有终极的永恒的凝固不变的本质,但是却有相对意义上的随历史而变化的本质;据此,在历史的现阶段,我给它的定义是:文学是以语言文字为媒介而进行的人类审美价值之创造、抒写、传达和接受。这个定义也是我的“一家言”。
再譬如,我认为马克思主义美学,从马克思恩格斯,到列宁,再到毛泽东,经历了一个一个发展变化的过程。马恩的美学思想很丰富,很精彩。其最突出的理论关节点和核心是现实主义,即真实地描写现实,创造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到列宁,随着历史的发展、形势的变化,美学(文艺思想)也发生了重要变化。列宁的着眼点不再是马恩当年强调的现实主义、写真实、创造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而是突出强调“党的文学的原则”,即文学事业要成为党所开动的革命机器(党的整个革命事业)的“齿轮和螺丝钉”——列宁把马克思主义的现实主义美学变成无产阶级政党政治美学。列宁美学(文艺思想)的一个最为人称道的地方是它的民众性,眼睛向下,看到广大人民群众的利益,鲜明提出“文学要为千千万万劳动人民服务”。这与以往美学中自觉不自觉表现出来的贵族性、精英性是截然对立的,这也是它之所以得到那么多人赞同和拥护的根本原因。就此,我要为列宁美学大唱赞歌。毛泽东是列宁美学最忠实且富有创造性的中国继承者、传播者、发扬光大者、发展者和积极实践者。毛泽东最有代表性的美学(文艺思想)论著首推《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以下简称为《讲话》)——这也是当时中国社会历史的产物。我把这篇《讲话》看作列宁《党的组织与党的文学》基本思想的中国版;列宁当年强调的政党政治美学的主要之点,毛泽东用中国共产党人和中国老百姓容易接受的语言加倍强调出来。
再譬如,我认为:“全球化”与“全球化时代”,二者不能完全等同;毋宁说,它们是两个既有联系又有很大区别的概念。从最宽泛的意义上说,全球化,自人类产生以来就一直进行着,但速度极为缓慢。资本主义时代,全球化加速发展,但那时有“全球化”,却算不上是真正意义上的“全球化时代”。20世纪末至21世纪,电子媒介和互联网的产生和发展使“时代”大变样,世界才真正开始进入“全球化时代”。“全球化时代”的显著特征是什么?第一,“全球化时代”反对建“隔离墙”。全球化,就要打破阻隔,扫除障碍,实现全球大融通。“全球化时代”是空间界限崩塌、全球大融通的时代。第二,“全球化时代”反对“单边主义”。全球化,并非将世界“单边化”“格式化”“一律化”。“全球化时代”是多边化、多元化、多样化、无限丰富多彩的时代,是马克思在《评普鲁士最近的书报检查令》中曾说的“令人赏心悦目的千姿百态和无穷无尽的丰富宝藏”的世界。这是我对“全球化”与“全球化时代”的理解,属于“一家言”。
再譬如,我认为,从古到今,文学以这三种形态存在:口语文学、书写文学、网络文学。它们基本上是历时性的,但也具有某种程度的共时性——后来的文学形态产生或成为主流之后,以前的文学形态并没有完全消失,它们在长时间里处于某种共存状态。
再譬如,我还提出“作者写自己,读者读自己”的观点,认为凡是成熟的作家、形成了自己独特风格的作家,都是既“写现实”,又“写自己”。凡是真正的阅读,都是既“读书”,又“读自己”。这个观点,特别是“读者读自己”,也可能是许多人并不赞成的。一家言而已。
此外,我还对文艺美学、传记文学、如何对待马克思主义、怎样看改革开放40年的成就等问题,提出了自己的观点。我努力不说套话、不说空话,而说自己的话。提倡说自己的话,这应该是一种时代趋势,成为一种社会风尚。我反对学术上那种“只此一家,别无分店”的真理霸权主义。
七
我希望学术界的同人都敢于提出自己的“一家言”,相互讨论,相互辩驳,这样,学术才会有新的火花迸发出来,才会进步,才会发展。这才是真正的学术繁荣。
说到学者敢于提出自己的“一家言”、相互讨论、相互辩驳的学术氛围,我忽然想到哈佛大学校长白乐瑞(Lawrence S.Bacow)2019年3月20日在北京大学的演讲。他说:“追求真理需要不懈的努力。真理需要被发现,它只有在争论和试验中才会显露,它必须经过对不同的解释和理论的检验才能成立。这正是一所伟大大学的任务。各学科和领域的学者在大学里一起辩论,各自寻找证据来支持自己的理论,努力理解并解释我们的世界。”他还说:“追求真理需要勇气。在自然科学中,想要推动范式转移的科学家常常被嘲讽、被放逐,甚至经历更大的厄运。在社会科学和人文学科里,学者们常常需要防备来自各个方面的政治攻击。正因为这样,开创性的思想和行动往往从大学校园里开始生长。改变传统思维模式需要巨大的决心和毅力,也需要欢迎对立观点的意愿,需要直面自己错误的勇气。伟大的大学培养这些品质,鼓励人们倾听,鼓励人们发言。不同想法可以切磋,也可以争论,但不会被压制,更不会被禁止。要坚持真理,我们就必须接受并欣赏思想的多元。对挑战我们思想的人,我们应该欢迎他们到我们中间来,听取他们的意见。最重要的是,我们必须能够敏锐地去理解,但不急于作出评判。”巴科校长的这些话,特别是所谓“在争论和试验中”发现真理,所谓“改变传统思维模式需要巨大的决心和毅力,也需要欢迎对立观点的意愿,需要直面自己错误的勇气”,所谓“对挑战我们思想的人,我们应该欢迎他们到我们中间来,听取他们的意见”云云,是有启示意义的。
八
当然,在中国的学界,首先要倡导学者毫不畏惧地说“自己的话”,理直气壮地说真话,义正词严地反对假话。关于假话,这里我还想唠叨几句:假话比套话、空话更丑恶、更可恨。今日种种造假现象令人发指。学术界的论文造假、考试作弊至今屡见不鲜。经济数据的造假也不可忽视,譬如证券界的造假十分严重。2019年3月9日深夜,《人民日报》官方微博发表评论称:“管管割韭菜的赵薇们!”赵薇到底什么情况?《中国经济周刊》曾多次报道,现在来个剧情回放之《小燕子传奇之空手套白狼》:2016年,赵薇掌控的龙薇传媒号称出资30亿元收购万家文化(现“祥源文化”,证券代码600576),但赵薇从自己口袋只拿出6000万元,其余30亿元全是借来的。随后,证监会调查显示,龙薇传媒在信息披露上存在虚假记载、误导性陈述以及重大遗漏等违规违法行为。一句话:谎话连篇。范冰冰等演艺界人士偷税漏税惊人,国人为之咋舌。还有,近年来出现一个奇怪现象:地方GDP总和老是大于全国GDP总量。例如,2013年中国31个省份GDP总和约为63万亿元,超出全国GDP总量约6.1万亿元。2014年这一差距虽然有所缩小,但31个省份GDP总和仍超出全国GDP总量约4.78万亿元。2016年地方加总的地区生产总值就比全国数据高出3.6万亿元。国家统计局局长宁吉喆在2018年1月18日国务院新闻办公室的发布会上表示:“对于少数地方、少数企业、少数单位存在的弄虚作假和统计造假行为、统计违法违规的现象,不管是虚报、瞒报,还是拒报,都要依法依规处理。”
造假,说假话,贻害历史,贻害人民,必须全民共讨之!必须把它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让套话、空话、假话见鬼去吧!
我想,一定有志同道合的学人,与我同行。
朋友,你愿做我的同道吗?
(2019年1月8日初稿,2019年2月13日修改,发表于《随笔》2019年第3期及中国文学网“散文原创”栏目)
[1] 牟钟鉴:《儒道佛三教关系简明通史》,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191页。
[2] 贾樟柯:《我没有变得柔软,反而更加坚硬》,“凤凰网读书”2019年5月20日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