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诗歌节奏的关键要素

“凸显的要素”与基本节奏单元—“间断”或单元之间的区别性特征—规则性重复—心理学的研究和苏格拉底关于节奏的讨论

R.L.特拉斯克编的《语音学和音系学词典》1996年由伦敦Routledge出版公司出版,北京大学林焘教授在中文译本的序中指出,其“能够反映出20世纪末语音学和音系学的发展水平,这部词典也可以说是编者对20世纪语音学和音系学的一次相当高水平的总结”。[23]《语音学和音系学词典》这样解释“节奏(rhythm)”:“在言语或诗歌中由凸显的要素有规则地间断出现所产生的知觉模式。这些要素可能是重音(如英语)、音节(如西班牙语)、重型音节(如古希腊语)或莫拉(如日语)。”[24]这部词典限定于“语音学和音系学”,其“节奏”定义针对“言语或诗歌”,即语言艺术,与毕歇尔对“节奏”的一般定义不同,是一个针对性更强的专业定义。R.L.特拉斯克强调“凸显的要素”“间断”“规则地……出现”。综合相关讨论,要形成“言语或诗歌”节奏,必须考虑三个关键因素。

(1)基本单元。朱光潜认为是“声音的单位”,王力称为“语言单位”。R.L.特拉斯克则针对不同语言,提出“由凸显的(语音)要素”构成。毕歇尔要求“基本单元”具有同一强度、同样时间;朱光潜要求“相差不能过远”,即接近“等强”“等时”。

(2)“韵律边界”。特拉斯克提出的“间断”,与朱光潜提出的“时间的绵延直线必须分为断续线”是一致的。把“时间的绵延直线”切分为“断续线”(语音的“基本单元”)的“间断”,实际上是一种可感知、可识别的区别性特征。语言学研究把相关现象称为“韵律边界提示”(prosodic boundary cues):“韵律边界提示包含在语言单位末尾出现的暂停、时长和音高的变化。”[25]如汉语可感知的轻微停延(“小桥/流水/人家”);朱光潜等把汉语诗的这种特征称为“句逗”或“顿”,王力称之为“时隙”。也可以是轻重、高低、长短等的显著区别,如英语诗的轻重音起伏。

(3)“规则性重复”。若“基本单元”具有等强、等时或接近等强、等时的特性,通过多频次出现且基本单元之间存在可感知的区别(“韵律边界提示”),就构成“有规律的重复”。汉语诗歌、英语诗歌,都需要利用语言的特性对普通交际语言进行适当调整,以使它的最小构成单位的强度、时长接近,才能形成节奏。

研究汉语诗歌的节奏,就需要深度考察:①汉语“声音的单位”或“凸显的要素”的根本性特征以及如何构成等强、等长或接近等强、等长的机制;②汉语基本节奏单元之间的区别性特征(如朱光潜所称“句读”或“顿”)及其形成原理(为何汉语会形成“顿”而英语没有“顿”);③如何构成“规则性重复”。以此为依据,进一步确定汉语诗节奏性质及其类型。

中国科学院心理研究所仲晓波、杨玉芳指出:“来自发展心理学的研究表明,婴儿能够分辨节奏感强和节奏感差的听觉刺激材料,并对前者有较好的倾向性”,“研究者们还发现,甚至哺乳动物对节奏也表现出一定的敏感性”,“可见,节奏是言语的一个很强烈的要求”。[26]既然一般交际“言语”节奏都是“一个很强烈的要求”,作为语言的艺术,尤其是诗歌,不应也不可能排斥这种“很强烈的要求”。殷治纲认为:“语言的节奏是一种秩序的体现。……语言不能绝对自由。因为声音的绝对自由形式是噪音,无法负载语言信息。”[27]如果去除这一段论述中过于极端的成分,至少可以说,有节奏的语言对于传播语言信息、思想感情更为有利。柏拉图在他的《理想国》之“统治者的文学音乐教育”篇记载,苏格拉底说:“不美,节奏坏,不和谐,都由于语文坏和性情坏;美,节奏好,和谐,都由于心灵的聪慧和善良。”[28]苏格拉底约在孔子去世10年后出生,其生活年代相当于中国的战国前期。他对于“节奏”与语文水平、性情、心灵的关系的判断,还不可能建立在现代科学精确的测量和分析之上,更多是基于古希腊哲学的经验与直觉。实在说,苏格拉底把节奏放在如此的高度(性情、心灵,聪慧、善良),不免让人费解。但人类早期的哲学判断,由于少受后来各种学派或思维模式的先入为主的干扰,其实更有可能逼近真实或原貌。我们也许会发现,苏格拉底是如何睿智地抓住了节奏的深层或内在支撑元素,以至于他的哲学判断不能不令我们由衷惊叹。


[1] 《诗经·大雅·崧高》:“吉甫作诵,其诗孔硕,其风肆好。”(宋)朱熹注:“风,声。”(朱熹:《诗集传》,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284页)《山海经·大荒西经》:“颛顼生老童,老童生祝融,祝融生太子长琴,是处榣山,始作乐风。”(晋)郭璞注“作乐风”:“创制乐风曲也。”(郭璞注:《山海经》,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111页)朱熹、郭璞指出“风”“声”“曲”之间的关系,“风”“声”即曲调、乐调或旋律。

[2] (唐)孔颖达正义:“声依永者,谓五声依附长言而为之,其声未和,乃用此律、吕和其五声,使应于节奏也。”(孔安国传,孔颖达正义:《尚书正义》,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108页)《尔雅·释诂》:“律,常也;法也。”《说文》:“律,均布也。从彳,聿声。”“彳,小步也。”(清)段玉裁注:“律者所以范天下之不一而归于一,故曰均布也。”“律”从“彳”(chì),据许慎及段玉裁注,“律”的本义指行走时步伐均匀,可引申为节拍、节奏整齐。

[3] (汉)郑玄注,(唐)孔颖达疏:《礼记正义》,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1561页。

[4] (魏)曹丕:《典论·论文》,载郭绍虞主编《中国历代文论选》,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60—61页。

[5] 例如战国后期《荀子》一书中,“节奏”出现9次,在《荀子》中“节奏”有的直接与“礼义”连用,一般认为《荀子》中“节奏”多从音乐术语引申指代“礼乐”或制度、法令等。

[6] (明)李东阳:《怀麓堂诗话》,见李庆立校释《怀麓堂诗话校释》,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08页。

[7] [德]卡尔·毕歇尔:《劳动与节奏》,莱比锡—柏林1909年版,第22页;转引自[匈牙利]乔治·卢卡契《审美特性(第1卷)》,徐恒醇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208页。

[8] 朱光潜:《诗论》,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4年版,第157页。

[9] 王力:《中国格律诗的传统和现代格律诗的问题》,《文学评论》1959年第3期。

[10] 陈光磊、王俊衡:《试论新诗格律的节奏构成》,《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4年第2期。

[11] 陈本益:《汉语诗歌的节奏》,重庆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3页。

[12] (清)刘熙载:《艺概·诗概》,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70页。

[13] 胡适:《谈新诗——八年来一件大事》,《星期评论》1919年10月10日。胡适等称为“节”,可能和古人称“音节”有关,如(明)李东阳:“古、律诗各有音节,然皆限于字数,求之不难。”(《怀麓堂诗话》,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20页)(清)顾炎武:“古之诗……音节之间,往往合于自然之律。”(顾炎武:《日知录》,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112页)顾炎武也把“音节”作为节奏的基本单位,“往往合于自然之律”,指出了“律”与“节奏”的关系。

[14] 王力:《汉语诗律学》,上海教育出版社1979年版,第75页。

[15] 饶孟侃:《新诗的音节》,《晨报副刊·诗镌》第4号(1926年4月22日)。

[16] 闻一多:《诗的格律》,《晨报副刊·诗镌》第7号(1926年5月13日)。

[17] 龙清涛:《简论孙大雨的“音组”——对新诗格律史上一个重要概念的辨析》,《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9年第1期。

[18] 孙大雨:《诗歌底格律》,《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1956年第2期。

[19] 叶公超:《论新诗》,《文学杂志》1937年第1卷第1期。

[20] 朱光潜:《论中国诗的顿》,《新诗》1936年第1卷第3期。

[21] 许霆:《中国新诗韵律节奏论》,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37—38页。

[22] 罗念生:《与朱光潜先生论节奏》,《新诗》1937年第1卷第4期。

[23] [英]R.L.特拉斯克编:《语音学和音系学词典》(A Dictionary of Phonetics and Phonology),《语音学和音系学词典》编译组译,语文出版社2000年版,“林序”第4页。

[24] [英]R.L.特拉斯克编:《语音学和音系学词典》,《语音学和音系学词典》编译组译,语文出版社2000年版,第229页。

[25] 李凤杰:《汉英对比韵律音系学中的若干问题》,博士学位论文,南开大学,2010年,第6页。另外方岚等指出:“韵律系统包含若干由小到大的韵律单位,不同单位的韵律成分其边界强度不同,表现在音高、延宕和停顿三个声学线索上的参数也不同。”见方岚等《口语句子的韵律边界:窥探言语理解的秘窗》,《心理科学进展》2021年第29卷第3期;还可参阅胡伟湘等《汉语韵律边界的声学实验研究》,《中文信息学报》2002年第16卷第1期。

[26] 仲晓波、杨玉芳:《国外关于韵律特征和重音的一些研究》,《心理学报》1999年第4期。

[27] 殷治纲:《汉语普通话朗读语篇节奏研究》,博士学位论文,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2011年,第4页。

[28] [古希腊]柏拉图:《理想国》,载《柏拉图文艺对话集》,朱光潜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版,第5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