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我的中国话语研究:从“失语症”到变异学
我的学术论文写作是从复旦大学开始的,1979年我在《复旦大学学生学术论文集》上发表了《略论孔子的美学思想》。四十余年过去,现在再看,这只是一篇稚嫩的习作,但它的发表对我鼓舞极大。之后我来到四川大学跟随杨明照先生学习中国文学批评史,硕士期间又发表了《亚里士多德的“Katharsis”与孔子的“发和说”——中西美学理论研究札记》。这篇文章涉及的“Katharsis”与“发和说”的相似,其实在1979年的文章中已经略有提及。硕士、博士期间我的文章大多关于中西诗学的比较,我在这方面的一些思考和研究,最后集中体现为博士学位论文《中西比较诗学》。这部论文1988年由北京出版社出版,可以说是我学术生涯的第一个里程碑。
如果就这样叙述自己的成果,读者朋友们可能只会得到一份论文和著作的清单,但我想说的是,比较诗学的学术起点决定了我今后着力的方向,回顾这个起点,也是为大家理解这本书提供一个前置性的理解语境。
我在比较诗学的研究中发现,中西文论的共同规律固然重要,但各自独具的理论价值也不可忽视。然而实际情况却是这种“异质性”往往被遮蔽。我很早就反思过“言必称希腊”的现象,可以说我对这一现象始终怀有警惕。
我把这一现象作为问题进行认真的探讨,是在1995年。我正式提出了中国文论“失语症”的观点,认为现当代的中国文学理论长期借用西方的话语,我们没有中国话语,无法发出自己的声音。中国话语是我们独特的表达、沟通、解读的文化规则和学术规则,如果没有中国话语的支撑,没有其术语、概念和言说体系,中国的文学就始终面临被西方话语肢解的危险。
由此,我又提出重建中国话语,关注中国古代文论的现代转换、西方文论的中国化以及中国文论的中国化问题,认为话语重建需要接续传统的文化血脉,也需要融汇西方的理论精华。这一提倡带动了学界的实践,“问题的发现”开始走向“问题的解决”。
同样在1995年,我系统梳理了比较文学中国学派的理论特征与方法论体系。其中“对话研究”是我从已有的学术实践中所概括出的方法论之一,我认为对话不必强求双方采用同一话语,异质性的话语之间仍可以就相同的问题达成对话。
也正是在对比较文学以及中国学派的研究中,我开始思考比较文学学科理论的相关问题。其中一个就是异质性的可比性问题。同源性和类同性无疑是比较之所以成为可能的坚实基础,但仅仅看到“同”也会极大限制比较文学学科的发展,使之产生危机。于是我开始强调“异”的可比性,并于2005年在《比较文学学》中正式提出了比较文学变异学,之后也不断进行补充。变异学的基础就建立在异质性的可比性之上,这也为比较文学跨文明研究确立了学理合法性。
比较文学跨文明研究也是我集中思考的问题。可以说我国的比较文学研究天生就是跨文明的,只是以前的比较文学理论不曾将跨文明纳入视野。由于缺乏自己的理论话语,中国学者只能依靠西方理论,从而导致了求同比附等诸多问题。事实证明,中国学者的问题只有在建构起中国的理论话语之后才能够解决,而变异学就是比较文学理论的中国话语。
回首这40余年,从反思“失语症”,到提出变异学理论,我始终围绕着中国话语这一主题。目前,中国话语已经在国际比较文学研究中发出了自己的声音,得到了国际学界的肯定。我们有理由相信,中国话语能够很好地兼容异质性与世界性,也有足够的信心,期待中国话语在更多的人文学科中建构起来。
选编这样一本收录只言片语的书,似乎是向当今碎片化的阅读方式妥协。不过振叶寻根、观澜索源,我们可以发现,中国古代的文论著作,也有相当大的比例是语段的集合,先秦的《老子》《论语》等更是格言、语录式的片段。中国古人重视捕捉兔起鹘落般的感悟,三言两语却能以少总多,如沙中之金闪闪生辉,这本身也是中国话语的特征之一。
在以有涯之生随逐无涯之智的路途中,我常常产生和刘勰一样的感叹:“文果载心,余心有寄。”这本书多少承载了一份寄托,也足以是一种记录,如果书中的段落可以同样带给大家一些感悟和启发,它的目的就已经达到了。
曹顺庆
2021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