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十月,梨香院的朱漆影壁前落满梧桐叶,戏班的角儿们踩着碎金般的落叶练嗓,咿呀之声混着胭脂香飘出老远。楚云秋正在后台描青黛,青竹笔在眉峰划出个锐利的弧度,耳坠子上的东珠跟着颤动,映得镜中人脸若敷雪。她忽然停笔,指尖抚过耳后朱砂痣——那是用茜草汁新点的,却总盖不住底下淡红的胎记,形状蜿蜒如小龙。“云秋姐,沈大少爷来了。”小徒弟喜儿掀开绣着并蒂莲的帘子,指尖无意识地绞着帕角,帕子上绣着半朵墨菊,针脚歪斜——正是今早柳氏的贴身嬷嬷塞给她的,里面裹着粒金豆子,还有句耳语:“盯着云秋的妆匣,若有玉佩便报信。”
沈青梧跨进更衣间时,靴底碾碎了半片胭脂饼,甜腻气息混着沉水香在狭小空间里漫开。楚云秋转身时水袖轻扬,袖中掉出张薛涛笺,正是昨夜他写的“金屋藏娇”诗,落款处“青梧”二字洇着水渍,像滴了泪。“大少爷怎的这时候来?”她指尖划过他腰间的墨玉扳指,那是前日他从库房新取的,扳指内侧刻着“太初”二字,正是前太子年号,“明晚沈府的菊花宴,我扮杜丽娘可好?要学那‘原来姹紫嫣红开遍’的身段。”
沈青梧反手扣住她的腕子,触到她掌心的薄茧——那是年复一年练《游园惊梦》水袖磨出的,虎口处还有道浅疤,是三年前他教她舞剑时留下的。他盯着她耳后朱砂痣,忽然想起三日前在柳氏房里见过的玉佩拓片,同样的蟠龙纹,同样的朱砂点记,只不过拓片上的痣在颈侧,而她的在耳后。“好。”他声音发哑,“但得加段《拾画》,要让台下的人都看出……”话到此处忽然顿住,目光落在她妆台上的檀木匣——匣盖微敞,露出半截红绳,正是他去年送她的定情信物,绳子末端系着粒东珠,与她耳坠上的一模一样。
申时初,沈府镜花苑的菊花宴开席。百盆墨菊沿九曲桥摆放,花瓣垂落水面,倒像是谁把天边的乌云裁碎了丢进池里,惊起的游鱼啄食花瓣,尾鳍搅碎水面,将沈明修的倒影晃得支离破碎。他坐在主位,望着戏台上楚云秋的水袖翻卷,忽然想起亡妻临终前说的“墨菊性寒,最宜藏血”,喉间突然发紧——亡妻临终前咳血,帕子上染的正是墨菊的形状。柳氏递来一盏菊花茶,茶香里混着淡淡腥气,与他今早在库房闻到的血腥味相似,那是账房先生王忠坠井后留下的。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楚云秋唱到妙处,水袖忽然甩向观礼的沈梦秋,袖中滑落片碎纸。他捡起时掌心刺痛——那是昨夜在梨香院更衣间捡到的,上面用朱砂画着个“萧”字,笔画边缘渗着水痕,像是被泪水洇过。还未及细看,沈青梧已拍案而起,腰间玉带扣撞在桌沿,发出清脆的响:“好个杜丽娘!怎的把《牡丹亭》唱成了《赵氏孤儿》?莫不是暗讽我沈府藏着逆贼?”他袖口扬起,露出里衬绣着的半朵墨菊,与沈云裳鬓边的簪花分毫不差。
戏台上的乐声戛然而止。楚云秋踉跄着退后半步,腕间的翡翠镯却在此时发出脆响——那是柳氏昨日赏她的,说是“压惊”,镯面上刻着的缠枝莲纹,与林若雪妆匣里的玉坠纹路相同。沈梦秋盯着那镯子,忽然想起林若雪被禁足前说的话:“乳母临终前画了幅图,说这纹路是前太子妃的陪嫁,柳氏的镯子……与图上一模一样。”
酉时正,沈梦秋被押至账房。柳氏身边的嬷嬷举着烛台,火光照得她脸上的粉霜发白,鬓角的白发在阴影里像道裂痕:“二少爷,戏班班主说少了两锭金子,可巧你去过后台。”她掀开账本,指尖划过密密麻麻的字迹,墨线间夹着片墨菊花瓣,“库房的钥匙印泥上,也有你的指纹——你还有什么可说?”
“我去送金创药!”沈梦秋攥紧袖中残纸,胎记处突突作痛,那是块龙形红痣,此刻在烛光下竟泛着金光,“那金子……”话未说完,楚云秋的小徒弟喜儿被推了进来,眼睛肿得像桃子,袖口还沾着胭脂粉,显然是刚从后台赶来:“二少爷逼我改账本,还说要是不从,就打断我的腿……”她低头望着自己的绣花鞋,鞋尖绣着的墨菊正在滴血——那是沈青梧今早掐她时,指甲划破鞋面留下的,“那剧本里夹着沈大少爷给云秋姐的信,他说……他说要带云秋姐去苏州置宅……”
沈青梧适时出现,手中握着半幅撕裂的戏本,露出里面夹着的当票,当票上的“聚源当”三字盖着模糊的朱砂印:“原是我赏给戏班的金子,不想被人动了手脚。”他望向沈梦秋,目光冷如冰锥,腰间玉佩随着动作轻晃,正是柳氏给他的“护身符”,“二弟若是缺钱,直说便是,何苦栽赃戏子?你看这当票,日期都对不上。”
戌时三刻,沈梦秋被禁足松涛阁。阁外的风穿过松针,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像有人在唱《离魂》的调子。他摸着残纸上的“萧”字,忽然想起今早看见楚云秋卸妆时,后颈处有块红色胎记,形状竟与自己的蟠龙纹分毫不差,只是她的胎记在右,他的在左。更漏声中,窗纸忽然被人轻叩,锦瑟的声音混着菊香传来,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二爷,表小姐让我送这个——她说,是乳母藏在枕下的。”
接过油纸包,里面躺着半块玉佩,玉质温润,边缘却有锯齿状裂痕,正是林若雪从寒梅馆床脚找到的。两块玉佩合璧时,背面的“太初二十三年”与“萧氏”二字终于完整,沈梦秋只觉天旋地转——这正是前太子萧明煜被废的年份,而他的生辰,恰在冬至,与玉坠上刻的“冬至子时”分毫不差。
与此同时,梨香院的更衣间里,楚云秋对着镜子取下金钗,钗头刻着的“萧”字在烛光下泛着冷光,那是用小刀新刻的,边缘还带着毛茬。沈青梧从暗格取出个锦囊,里面装着半幅绣着蟠龙的锦帕,锦帕边角绣着“萧氏”二字,与沈梦秋的玉佩纹路相同:“柳氏说,只要坐实他偷金,顺天府的人明早就来提人。”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楚云秋的小腹,“你肚子里的孩子……”
楚云秋摸着小腹,忽然冷笑,指尖划过耳后褪色的朱砂痣:“沈大少爷忘了?这孩子的胎梦,可是条小龙盘在墨菊上——与沈府的秘纹相合。”她转身打开妆匣,露出底层的玉瓶,里面装着柳氏送的“安胎药”,气味辛辣,与沈梦秋房里的毒药相似。
子时初,顾子谦独自来到镜花苑。月光照在枯井上,井壁的青苔泛着微光,隐约可见井底的木盒又开了道缝,露出半截金钗,钗头镶着的东珠正是楚云秋耳坠上的那粒。他正要俯身查看,忽听假山后传来低语声,柳氏的声音混着秋风飘来:“那孩子若是生下来,必成后患——前太子的血脉,终究是根刺。”沈青梧的叹息带着不耐:“母亲放心,楚云秋的胎,我自有办法……戏子的肚子,能有几分真?”
顾子谦攥紧袖中的《大燕秘史》残页,上面新发现的字迹让他心惊——“太初二十三年冬,沈明修纳柳氏为继室,柳氏乃前太子府庖人女,其弟柳顺为太子府暗卫”。原来柳氏的出身,本就与前太子府有关,而沈青梧,竟是她从娘家带来的侄子,并非沈明修亲生。
更漏声中,沈府的角门悄悄打开。戏班班主背着包袱走出,怀里揣着柳氏给的五百两银票,银票边缘印着“聚源当”的暗纹,正是她用来栽赃的那家当铺。他走到巷口,忽然看见街角站着个戴斗笠的人,手中握着的,正是沈青梧常用的那把镶玉匕首,刀柄上的蟠龙纹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是夜,松涛阁的烛火忽然熄灭。沈梦秋摸着合璧的玉佩,终于看清背面的小字,是用朱砂写的血书:“吾儿梦秋,母萧氏绝笔于冷宫,望汝持此玉佩,往寒山寺寻无尘师父——他是你外祖家旧仆,曾护你出京。”泪水滴在蟠龙纹上,他想起母亲临终前的话:“秋儿,莫信穿红绣鞋的人。”——柳氏嫁入沈府那日,正是穿着双绣着蟠龙的红鞋,与玉坠上的纹路一模一样。
梨香院的更衣间里,楚云秋盯着镜中的自己,忽然发现耳后的朱砂痣褪成了淡红,底下的蟠龙纹清晰可见,与沈梦秋的胎记如出一辙。她颤抖着翻开柳氏的密信,最后一行字被泪水洇湿:“戏子终究是戏子,莫要妄想母凭子贵——你以为沈青梧真会娶你?他要的,不过是前太子的血脉罢了。”信笺飘落,露出下面的休书,落款处“沈青梧”三字刺得她眼睛发疼。
镜花苑的枯井中,木盒终于完全打开,露出半幅血书,上面写着:“沈明修背叛前太子,娶柳氏为眼线,吾儿梦秋与若雪,乃前太子遗孤……沈明修亲上弹劾疏,致太子府满门抄斩,唯余襁褓中的你二人……”字迹至此中断,唯有几滴暗红,在井底青苔上,渐渐凝成蝶形的斑痕——那是前太子妃生前最爱的花样,也是楚云秋戏服上的纹样。
章末诗曰:
「脂粉堆中藏利刃,戏文唱罢见人心。
牡丹亭外风波起,半阙残词断玉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