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光阁的演武场上,三百柄新铸的影钢剑在日光下泛着幽蓝的光。唐临踮着脚偷摸父亲腰间那柄“挽月“,剑鞘上的霜纹冻得他指尖发麻。十岁孩童的手指刚触到暗扣,就被剑鞘突然迸发的寒气激得打了个喷嚏。
“临儿。“唐阁主按住他肩膀,玄铁护腕压得孩子膝盖一弯,“今日的剑奴是兵部送来的,你莫要在此淘气...“
鼓声骤响打断未尽之言。十二名颈戴铁环的罪奴被铁链串着押进场,他们光着脚,在冰冷的地面上冻得通红,锁链刮过青石板的声响如钝刀刮骨。唐临准备走时突然瞪大眼睛——队伍末尾那个娇小身影走路的姿势他认得。上月元宵节,就是这个小姑娘,当时她穿得破破烂烂,在糖人张摊子前用匕首胁迫他,她还让他第二日去等她。可惜他等了一天,宵禁了也没等到,没想到她今日会在此出现。
“苏晏之女,年七岁。“监官扯着苏夜头发迫使她抬头时,唐临看见她锁骨处的金印被换成狰狞的“罪“字。粗麻衣领口滑落,露出交错的血痕,最新一道还凝着血痂。
一旁的兵部侍郎捧着茶盏轻笑:“这小丫头能把《吴子兵法》倒背如流,请阁主验货。“
唐临的茶盏“哐当“砸在地上。热水溅到苏夜脚背时,她睫毛都没颤一下,只是背到“用间篇“时突然卡壳。唐临立刻蹦起来:“爹!我的剑穗散了!“
趁父亲低头帮他系穗子,苏夜看向唐临,向他连眨了三次眼眸。
“那丫头不错,把她暂时单独关进柴房,换身衣裳鞋。”唐阁主对苏夜颇为欣赏,一则为小孩自身聪慧,二则为苏家虽灭门但他知道里面冤情。只是户部还在此,不可轻举妄动。
子时的更梆响过三声,唐临抱着影钢剑溜进柴房。月光透过窗棂的裂缝,照见苏夜换了身干净衣裳,瘦小的脸上却没有光彩,正用瓦片不断刮脚镣。见他来了竟咧嘴一笑,露出缺了颗门牙的豁口:“斩月亮的小少爷,带吃的没?“
“你白天...“唐临掏杏仁酥的手顿住了。苏夜转身时,月光照见她后背渗血的鞭伤——十三道伤口排列竟与《吴子兵法》竹简的编绳纹路一模一样,最末一道横贯腰际,恰是卷轴收尾的系带位置。
瓦片突然“咔“地断裂。苏夜沾血的手指划过唐临怀中的影钢剑,剑身触血即显蛛网般的冰裂纹。那些纹路在月光下诡异地蠕动,竟似活物般向剑柄蔓延。
“兵者,诡道也。“苏夜的声音突然变得不像七岁孩童,“你家的剑果然...…”
轰隆!主院传来梁柱倒塌的巨响。唐临还没反应过来,苏夜已经扑倒他。一支弩箭“夺“地钉入身后粮垛,箭尾绑的火油袋“刺啦“燃起。火光中,唐临看见苏夜瞳孔里映出无数流火——整座寒光阁正在被箭雨点燃。
事出突然,外面闹哄哄的,不知发生了什么,可唐临心下已有不好的预感。
唐阁主踹开柴房门时,左肩已中了三箭。乌黑的血顺着箭杆往下滴,在青砖上蚀出细小的孔洞。他将《星月剑谱》拍在唐临怀里,剑鞘点向东南角:“密道!从密道赶紧离开!”
苏夜却突然抢过剑谱塞进衣襟。第二波箭雨袭来时,她转身用后背硬接一箭——竹简被射穿的脆响让唐临想起元宵节咬碎的冰糖。奇怪的是没有血,只有泛黄的纸页从破口飘出。
“爹!你不走吗?发生了什么?”唐临撕下剑谱扉页按在她伤口,“这破纸..……”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快走!”唐阁主关上门给唐临争取时间。
“比《止血宝典》强。还不走?”苏夜看得清形势,尽管她疼得吸气,依然拽着唐临钻入狗洞,只是手上银铃铛不幸掉了出来,她没空去捡,只见柴房的主梁轰然倒塌,烈焰将夜空染成橘红。
唐临最后回头,看见父亲出了柴房,他站在火海里挽了个剑花——正是白日里唐临一直没练成的“挽月剑式”。
火光四射,明明灭灭不停闪烁,走水声哀嚎声,逃难声,赶过去的人甚至不知在泼水还是泼油。他们在唐临眼里忽闪忽闪,在他耳朵里若有若无。他意识到此时此刻,他和她一样,一无所有,唯有血海深仇。
护城河畔的芦苇荡里,看了半晌茫然的苏夜终于吃痛地轻呼了出来。她刚换了的衣服也是湿透了,后背渗出血来,剑谱不知还在不在。唐临突然明白,那支箭射来时,她分明是故意用后背去接的,她不想自己死。
“现在他们都以为我们已经死了,”她耳后的朱砂痣在热浪中红得妖异,“包括..….”
唐临的短剑突然发出蜂鸣。剑身上的冰裂纹渗出细密血珠,竟组成“日月“二字。苏夜盯着看了半晌,看着唐临几近泛白的嘴唇,突然将已经湿了的半块杏仁酥塞进他嘴里。
“别死。”她说,或许她看出了唐临的虚弱。苏夜费尽心力唐临拉到岸上,也不管背后的鲜血如何染红黑夜的河水,好像她也在对自己说,“活下去,活下去……总有一日,我们会成功复仇!”
只是这声音越来越小,若有若无。
护城河的污水浑浊不堪,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恶臭,一波又一波地灌进唐临的口鼻,他只觉一阵窒息,意识在混沌的边缘游离。就在这恍惚间,他仿佛看见苏夜耳后的朱砂痣,那原本嫣红如血的一点,此刻竟像是活过来一般,有黏稠的血液缓缓渗出,在幽暗中透着诡异的光。
河面上,寒光阁熊熊燃烧,火光冲天,将整个河面都映照得如同被鲜血浸染,一片凄厉的红。唐临拼命挣扎,想要摆脱这污水的桎梏,却感觉四肢绵软无力。突然,一柄描金烟杆如同鬼魅般从黑暗中探出,精准地挑住他的衣领,将他整个人从污水中拎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