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水吞没克尔利恩头颅的瞬间,他的鳃裂自主张开了。
一种全新的感官体验冲刷着他的神经末梢。咸水不再刺痛眼睛,反而让视野变得更加清晰——黑暗的海水变成了半透明的绿色幕布,每一个浮游生物都像夜空中的星星般清晰可辨。他的肺部自动关闭,而新生的鳃开始从海水中提取氧气,效率高得惊人。
星盘在前方引路,散发着诡异的绿光。漩涡的水流本应将他撕碎,却温柔地托着他的身体,像母亲的手引导孩子走向深渊。克尔利恩向下望去,拉莱耶的尖顶越来越近,那些不可能的角度和比例在近距离观看更加令人不安——建筑物似乎在不断微调自己的几何形状,适应观察者的视角。
下沉过程中,克尔利恩的身体继续变异。他的皮肤完全被青灰色鳞片覆盖,指间蹼变得宽大有力,脊椎延长以适应游泳姿态。最显著的变化发生在头部——颅骨向后延伸,面部骨骼重组,眼睛变得更大更凸出。这些变化本该带来剧痛,却只感到一种释放,就像终于脱下一件穿了太久的不合身衣服。
然而,在他的意识深处,一小部分人类的克尔利恩仍在挣扎。那部分意识惊恐地看着自己的身体变化,回忆着马丁干瘪的尸体,想着这一切有多么违背自然法则。但这部分意识正在迅速消融,如同阳光下的冰块。
“抗拒无用。“一个声音直接在克尔利恩的大脑中响起,不是语言,而是一种纯粹的概念注入,“回归本源。“
星盘的光芒突然变得刺眼,克尔利恩感到一阵眩晕。当他再次能够聚焦视线时,发现自己已经站在——如果这个词适用于如此反常规的空间——拉莱耶的街道上。
海水不知何时消失了,或者说,变得像空气一样不妨碍行动。城市比从海面看起来更加庞大,建筑由某种闪着幽光的绿色石材建成,表面布满蠕动的象形文字。这些建筑以不可能的角度相互连接,有些甚至穿过了彼此,就像空间在这里遵循不同的规则。
克尔利恩的变异眼睛能够看到城市的真实面貌——这不是死气沉沉的遗迹,而是一个活着的有机体。墙壁有节奏地脉动,街道像血管一样输送着发光的液体,高塔顶部有规律地喷射出某种气态物质,在假想的海水中形成漩涡图案。
星盘悬浮在前方,引导他走向城市中心。随着深入,克尔利恩开始注意到墙壁上的浮雕——它们描绘的不是场景,而是某种存在。那些存在有着部分类似人类的特征,却混合了海洋生物、外星种族和纯粹噩梦的元素。最令人不安的是,这些浮雕似乎在跟随他的移动而转动眼睛。
“旧日支配者,“那个声音再次在他脑中响起,“他们等待回归。“
城市中心的广场上矗立着一座与周围建筑风格迥异的祭坛——它明显是人类的手笔,粗糙的石头表面刻着克尔利恩能辨认出的凯尔特符号。祭坛前跪着一具穿着1920年代服装的干尸,双手紧握着一个与星盘相似但已经碎裂的金属物件。
即使已经严重脱水,那高耸的颧骨和灰蓝色眼睛也足以让克尔利恩认出这是谁——他的祖父,亚伯拉罕·克尔利恩。
星盘突然发出尖锐的嗡鸣,绿光变成警告式的红色。克尔利恩不由自主地跪在祖父遗体前,变异的手触碰那具干尸的瞬间,又一波幻象击中了他。
1927年的黑礁港,满月之夜。年轻的亚伯拉罕站在同一座祭坛前,但不是独自一人——周围环绕着已经完全蜕变的深潜者,它们吟诵着亵渎神灵的咒语。祭坛上绑着一个不断挣扎的年轻女子,她的眼睛与克尔利恩家族如出一辙。
“姐姐...“幻象中的亚伯拉罕低语,声音破碎。
“血脉呼唤血脉,“深潜者首领嘶嘶地说,“她的血将唤醒沉睡者,你的血将维持通道。这是克尔利恩家族的荣耀。“
亚伯拉罕看着姐姐被割开喉咙,她的血液流入祭坛上的凹槽,顺着刻痕流向中心的一个小孔。当血液接触海水时,整个海湾沸腾了,海底传来雷鸣般的震动。
幻象切换。现在亚伯拉罕独自站在祭坛前,手中拿着完整的星盘。他的脸上已经长出鳞片,但眼神坚定。他用小刀划开手掌,让血流在星盘上,但念诵的不是深潜者的咒语,而是某种克尔利恩听不懂的古凯尔特语。
“以背叛者之血,“亚伯拉罕的声音在幻象中回荡,“我逆转此门。以守门人之魂,我封印此路。直至下一个背叛者到来...“
星盘发出刺眼的白光,与现在克尔利恩手中的绿光形成鲜明对比。海底的震动变成痛苦的呻吟,然后归于寂静。深潜者们尖叫着化为脓水,整个黑礁港开始从人类记忆中消退。
幻象结束,克尔利恩跌坐在海底祭坛前,浑身颤抖。祖父干尸的另一侧,他注意到一本皮质日记本,奇迹般地没有被海水损坏。他用变异的手翻开脆弱的纸页,亚伯拉罕熟悉的笔迹跃入眼帘:
“1927年6月15日
我做了必须做的事。星盘不是钥匙,而是锁。家族世代相传的谎言——我们不是血肉甬道,而是守门人。深潜者混入人类血脉只有一个目的:确保星盘永远不会落入那些渴望唤醒祂的存在手中。
姐姐的牺牲让我明白真相。星盘需要克尔利恩的血激活,但不是为了唤醒,而是封印。我改变仪式,逆转了过程。代价是我的生命和整个黑礁港被诅咒,但值得。
若有朝一日另一位克尔利恩找到这里,请记住:星盘显示的不是群星归位的路径,而是封印的薄弱点。你的血可以加固而非破坏它。
我们不是怪物,尽管我们体内流淌着两者的血液。我们是守护者。
-亚伯拉罕·克尔利恩,最后的守门人“
克尔利恩的鳃裂剧烈张合,人类意识与深潜者本能在体内交战。星盘再次发出绿光,试图压制他刚刚获得的知识,但为时已晚——真相已经植入他的大脑。
“谎言!“那个声音在他脑中怒吼,“完成你的使命!血肉甬道!“
海底突然震动起来,祭坛后方的一块巨石滑开,露出一个向下的螺旋阶梯,通向更深处的黑暗。某种巨大的存在正在那黑暗中苏醒,克尔利恩能感觉到它的意识像油一样滑过他的大脑。
“克...苏鲁...“这个名字自动浮现在他的意识中。
星盘挣脱他的手,悬浮在螺旋阶梯入口上方,光芒变成催促的深红色。它不需要语言就能传达命令:带着它下去,完成仪式,唤醒沉睡者。
但祖父的日记和幻象展示了另一种可能性。克尔利恩的人类意识——虽然已经所剩无几——抓住了这个救命稻草。他看向祖父的遗体,注意到干尸手中那个碎裂的金属物件正是星盘的一部分,被故意拆下藏在这里。
颤抖着,克尔利恩从祖父僵硬的手指间取出那块碎片。它一接触到现在星盘的光芒就发出刺耳的尖叫,像是活物受伤一般。整个拉莱耶随之震动,建筑物扭曲成更疯狂的形状,墙壁上的浮雕发出无声的哀嚎。
“不!背叛者!“那个声音变得刺耳,“你不能重复他的错误!“
克尔利恩的变异身体抗拒着,但他的意志——亚伯拉罕留给他的最后礼物——强迫手臂移动。他将碎片靠近完整的星盘,两者之间的空气迸发出蓝色火花。
海底深处传来一声让水分子沸腾的怒吼。螺旋阶梯下方的黑暗涌动起来,一个巨大的影子在深处蠕动。克尔利恩瞥见了它的一部分——比鲸鱼还大的爪子,覆盖着苔藓和贝壳;一节像蛇但布满吸盘的肢体;一只巨大的、充满憎恨的眼睛在深渊中睁开。
那一眼几乎让克尔利恩残存的人类意识崩溃。他的视野中充满疯狂的几何图形,耳中响起一千个尖叫的声音,鼻子流出绿色的血液。只有体内深潜者的基因让他免于完全疯狂。
“看啊,血肉甬道,“那个声音变得诱人,“你的本源,你的神。释放它,你将获得永生。“
星盘向螺旋阶梯飘去,催促克尔利恩跟上。他的身体渴望服从,但他的手紧握着那块碎片——唯一的武器,唯一的希望。
祖父日记的最后一页在他记忆中闪回:“我们不是怪物,尽管我们体内流淌着两者的血液。我们是守护者。“
克尔利恩做出了选择。
他转身面对螺旋阶梯和其下的巨大存在,没有跟随星盘,而是举起那块碎片,用已经半鱼化的声带喊出祖父在幻象中使用的古凯尔特语:
“以背叛者之血!我逆转此门!“
海底城市发出痛苦的呻吟。星盘的光芒闪烁不定,在绿色与白色之间切换。下方的巨大存在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叫,一只巨大的爪子伸出阶梯,试图抓住克尔利恩。
千钧一发之际,克尔利恩将碎片按回星盘缺失的部分。一阵耀眼的白光爆发,伴随着一声像宇宙撕裂般的巨响。那只巨爪瞬间化为尘埃,螺旋阶梯自行坍塌封闭。星盘的白光形成一个球形的屏障,将克苏鲁的怒吼隔绝在外。
整个拉莱耶开始震动,建筑物一个接一个崩塌。星盘完成了它的使命——不是作为钥匙,而是作为锁。克尔利恩跪在祭坛前,看着祖父的干尸在白光中微笑,然后化为灰烬。
“你赢了,孙子,“亚伯拉罕的声音最后一次响起,“但代价是什么?“
克尔利恩没有时间思考这个问题。随着拉莱耶的崩塌,海水突然恢复了它正常的物理属性,巨大的压力向他袭来。星盘的白光包裹着他,以惊人的速度将他推向海面。
在上升的过程中,克尔利恩看着自己变异的手,意识到一个残酷的事实:仪式改变了他的身体,这不可逆转。他再也不是完全的人类了,但也不是完全的深潜者。他是两者之间的存在,一个活生生的矛盾体。
当他的头冲破海面,看到的是正常的月亮高挂在夜空,照耀着平静的海水。黑礁港的轮廓依然可见,但所有建筑都恢复了正常的维多利亚风格,没有鳃裂,没有肉质墙壁。
游向岸边时,克尔利恩注意到自己的鳃裂在空气中自动闭合,鳞片褪色成近似人类皮肤的色调。外表上,他几乎可以伪装成人类——几乎。
海滩上,霍克斯夫人——现在又恢复了人形——和其他镇民等待着他。他们看起来完全正常,但克尔利恩现在能看穿这层伪装,看到下面隐藏的鳞片和鳃裂。
“守门人,“霍克斯夫人低头致意,声音中不再有之前的傲慢,“您选择了与您祖父相同的道路。“
克尔利恩没有回答。星盘现在安静地挂在他的腰带上,白光已经消失,看起来只是一块古老的青铜器。但他知道真相——它既是锁也是钥匙,取决于使用者的选择。
“黑礁港会怎样?“他终于开口,声音中仍带着轻微的水声回响。
“继续存在,继续等待,“霍克斯夫人回答,“直到下一位克尔利恩到来。这是循环,守门人。没有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