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投石

“你现在法语也熟练,想必也足以应付那些困难。”卜弥格的语气终于缓了些,“所以你去吧。你能走得更远,别让我们白来。”

他转身,把剩下的旅费都递给了陈安,然后在昏暗的灯下弯腰翻找行李。

“我原本准备献给教皇的东西,现在也没用了。”他小心翼翼从包裹底部取出一个布包,递给陈安,“法国宫廷由马萨林主政,他喜欢歌剧,爱中国瓷器,这个你拿去罢。”

“去找在威尼斯帮我们的那个法国大使。到了巴黎,你可以找我的老朋友泰维诺,麦基塞德·泰维诺。”

陈安打开布包,里面是一对小巧精致的青花官窑杯。釉面光润,画工极细,在这破败的旅馆里显得格外突兀。

他的手指不自觉地抚过瓷器的杯沿,冰凉而光滑。

“马萨林喜欢歌剧?”沉默良久的陈安问到。

“他每周必听。”卜弥格点头,“或许他会喜欢我们东方的剧,你可以翻译几个给他。”

然后,他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大学时代的画面——那年冬天,某个周六的上午,他坐在语言教室里背诵《茶花女》台词,舌头打结,教室冷得像冰窖。窗外是帝都的雾霾,窗内是法语老师不厌其烦的纠正。

「我们一定是前世作孽过多,再不就是来生将享尽荣华,所以上帝才会使我们这一生历尽赎罪和磨练的煎熬。」

“什么?”卜弥格看他喃喃自语,没听清。

陈安轻轻一笑:“没事。我决定,过几天再走。我要写一个马萨林会喜欢的东西。”

“剧本?”卜弥格挑眉。

“巴黎人喜欢的那种。”

「我不够富,不能像我希望的那样爱你。」

「我也不够穷,不能像你希望的那样被你爱。」

「让我们彼此忘却——你是忘却一个对你说来相当冷酷的姓名,我是忘却一种我供养不起的幸福。」

“陈,我上次居然没发现,您是这样的一个情圣!”

“还有,您是……去过巴黎?”

面对法国驻威尼斯大使文森特的一声声惊叹,陈安将事实拼接成鬼话:“这只是我在东方听来的故事,至于巴黎——我认为这可以是您的功劳。”

对上陈安的坏笑,文森特忽然靠近了一些,低声道:“您知道吗?马萨林主教偏爱悲剧。他说——只有悲剧才能撕开人心,留下印痕。”

“我知道。”陈安点头,“所以这剧的结局,不是救赎,是失去。”

文森特点了点头,转身从书桌抽屉中取出信笺,用法文迅速写下几行字,盖章后交给陈安。

“这是介绍信。”文森特将信递来,“交给巴黎的塞维涅夫人,她是上层贵族圈中最受欢迎的沙龙女主人。她或许会帮你见到主教。”

“不过你真的要将希望寄托在那个整日流亡的主教身上?”

陈安接过信,一如外交场上千百次的接物礼节那样,从容地点头致意:“我相信他。”

“哦,安德森,你这样可不像一个情圣。”

“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外交官罢了。”

“那我有些后悔把你交给维塞涅夫人了,那个小寡妇会把你生吞活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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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面前正在教自己烹饪法棍的宮装贵妇,陈安有些迷茫。

虽然他前世的梦想是当安国少季那样的汉使,但面对此情此景,他觉得吃亏的是自己。

正处妙龄的维塞涅夫人正在清理陈安挤多的奶油,娇嗔道:“你这东方人做的面包怎么比我们巴黎人的要硬这么多。”

“我也不知道啊。”,陈安也弄不懂缘由,只是随手逗弄着维塞涅夫人养的兔子,“不过你这兔子养的也挺大。”

维塞涅夫人轻戳了下陈安的侧脑:“这么木讷的你,怎么能写出那种对白的啊?”

“怎么?还想着你那位陛下呢?那个男人就那么迷人吗?”

看着这位二十六岁寡妇的腰肢,处于贤者状态的陈安,只是摇了摇头,觉得自己在巴黎也是荒废时间:“唉,你不懂。”

“算了,不逗你玩了,我已经帮你安排好了剧团,这周六就可以开始排练,一个亲王资助的剧团。”

“怎么是个男人都比我更吸引你啊!?”,维塞涅夫人踢了陈安一脚,语气也变得有些冷淡,“你该走了,我要叫女仆进来准备晚上的沙龙,记得周六早点来我这里。”

走出了宅邸,陈安抻了个懒腰,冬日的巴黎天色阴沉,灰云像压在屋脊上的湿麻布,一层不散,让他不禁更加裹紧了衣襟。

离开塞维涅夫人宅邸后,陈安没有立刻回玛莱区的住处,他仗着自己一百多小时《刺客信条·大革命》的经历,选择往更真实的巴黎走一走——他想看见人群,看见愤怒,看见那个“革命老区”。

但很快,他就意识到,他想象中的“巴黎底层”不是想进就能进的。

投石党暴动虽然在前些时日已被压制,但街头的空气仍旧残留着紧绷的气味。墙角仍可见手写标语:“打倒马萨林!”已被新政令贴纸盖住大半,只露出几个字母。

这场促使路易十四修建凡尔赛宮的暴乱比陈安想象中的要更为严重,但和满清的屠掉的一座座城相比又显得有些小儿科。

几处修复中的巷口堆着焦黑的木板和石块,有的还残留着烟灰。一个士兵正在用刺刀赶走靠近的乞丐,动作熟练、冷漠。街头流浪汉的眼神依旧游离,他们被驱赶,被收买,也被利用。

巴黎在愤怒之下缝了层面纱。

陈安心里一边想着,一边试图避开脚下的粪便。

他沿着塞纳河南岸缓缓行走,偶尔停下脚步看向街角的小摊——那里聚着一群穿便帽的年轻人,激烈地讨论着王室、主教、还有到底该不该把元帅吊死在广场上。

他们声音不大,却热烈。谈话里全是谣言和愤怒——有人说马萨林藏着西班牙人的情妇,有人说路易十四的母亲早就被毒死了,还有人反复提到一个词:“卖国”。

陈安想靠近,却立刻被打量。

“他是谁?看着像王公送来的使节。”一个人低声说。

“东方来的,”另一个说,“听说他们那边的官员会下跪,礼貌得要命。”

“那个遍地黄金的东方?我们从他身上偷点东西怎么样?”

说完,几人都笑了,却不带恶意。只是那种“看稀罕东西”的笑。

陈安苦笑。他发现即使自己法语流利无比,却没法真正靠近这些人。他的穿着、发型、举止,甚至背的包,都像一道道无形的隔离墙。

一个无法忍受粪便气味的人,怎么看都是一个“贵族”。

巴黎平民没有讨厌他。他不是被敌视,而是被神化成某种遥远的、虚幻的东西——像瓷器、丝绸,或者传说中黄金之国的子民。

一个异族的陌生人,不可能轻易成为他们争论政治的“同类”。

更深的街区,他不敢再走。

投石党的余烬未熄,马萨林虽然回城,但各地小股动乱仍在。尤其在圣安东尼区,据说还有前“宫廷暴民”暗中集会,甚至传闻仍有叛乱的旧部潜伏其中。警察、雇佣兵与流民混杂,是真正的火药桶。

陈安曾想过去那边,试图找到可以传播“解放神学”的土壤——但他最终止步。

不是因为胆怯,而是他太清楚:他现在只是个使节,无依无靠的使节,还不是一个足以撼动权力结构的鼓手。若在不该出现的地方说错一句话,他甚至无法自保,更别说传播思想。

他站在街角一座被修复中的小教堂前,望着教堂尖顶上还未更换的新铜钟。

“巴黎的确是火药桶啊,”他低声说,“但我该怎么点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