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前夕,青鸾宫像一只被扣在琉璃碗里的蜻蜓,静谧而略带不安。
十二扇金丝窗在风中瑟瑟发抖,铅云压得宫墙发青,墙根下的蚂蚁群排成队,顶着无数米粒大的朱砂蠕动。
宫内檀香味浓淡正好,缕缕烟丝,像一段细腻而短暂的情爱,缠绕在素纱屏风后,很快便蔓延至窗边的云母榻。
榻边案几上,一个汝窑瓷瓶开了片,宛如少女的心碎裂纹。瓶里,斜插三枝白菊,瓣如弯刀,暗香浮动。
“娘娘,玄兔已有消息,还有,玉兔又长高了些,像花一样。”
侍女秋梧用唇语向宋青鸾传讯,无一丝音,嘴唇翕动的模样,像往昔两人在死人堆里分食仅存的馊饼。
退下时她偷瞄了眼窗外。
窗外那株百年老桂,零星缀着碎金,风过时簌簌落下,最粗的枝丫上,坠着个碗口大的青铜铃,摇曳着清响,似有窥意。
铜铃名曰“谛听”,于万法寺炼制,御史台两个已入耳境中品的谛听使,在一年前雪夜偷偷悬挂,用于捕取宫内可疑之语,哪怕是蛛丝马迹。
贵妃之尊的宋青鸾,此刻盯着宫外翻涌的乌云,左手轻搭紫檀椅,护甲悄然嵌入雕花缝隙。
右手摩挲着锁骨的那处月牙疤——那是十四岁流亡途中,无情铁链留下的瘢痕。
她这个贵妃,其实一点也不贵。
命运的嘲讽,十三岁生辰那日,大昼亡国。
那日天空也是这般乌云密布,她正开心吃着生辰的七宝羹,母后突然攥着她腕子,力道几乎掐碎骨节。
没来得及见父皇最后一面,就被拉着急奔,绣金履踩过满地琉璃盏碎片,脚掌生疼,耳畔是叛军箭矢钉入朱漆宫门的砰砰闷响。
大乾开国皇帝黄煜,在大昼的都城汴州,焚烧景宫三天三夜后,灭昼称帝。
“亡国的凤凰,死了也要衔着烈火重生!”她永远记得那天夜里,叛军攻破宫门,怀有身孕的母后将她塞进运尸车,说的最后一句话。
玄兔,月亮的雅称,是她给母后取的代号。
而玉兔,则是进大乾皇宫以后的事。
流亡途中,当黄煜的龙纹靴碾过她脚尖时,她正戴着镣链刷洗马身,阴冷的气息里,年轻帝王突然捏住她下巴:“这张脸,真好看!”
那时的自己,已沦为了个贱奴,长得好看又怎样,这个贵公子不嫌脏,都算庆幸了,好过被那个满脸疙瘩垂涎自己很久的司户参军糟践......
于是,咽下喉间血腥,任他扯开衣襟,尽管自己的第一次竟是如此疼痛和粗鄙。
后来才知道,他,居然是食物链顶端的第一人。
“娘娘快走!”
斩断她追忆的,是贴身小宫女急掀珠帘的惊呼。
接着,一柄染血的铁棍,捅穿了小宫女还未完全发育的胸膛。
这得多大力气,又得多大仇恨?
一个五大三粗的疯汉冲了进来,皮肤溃烂,布满血丝的眼球突出眼眶,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嗬嗬声,腐臭口水淌出。
“你是谁!?”宋青鸾踉跄站起。
她拔下金步摇刺了去,疯汉竟不闪避,任由钗尖扎进右眼,铁棍横扫打碎玉屏风,裹挟着风,朝她头部而来。
秋梧慌乱冲了进来,但已然来不及。
幸运的是,端木彻的剑比羽林卫快了三息,当铁棍离眉心仅半寸时,他的剑锋已削断了疯汉手腕。
铁棍擦着宋青鸾鬓边而过,划过她颈侧。
这疼痛,像极了薛皇后赐的那只暹罗猫,三日前的抓痕正在结痂。
断腕砸在鎏金地砖上,淌出的黑血竟腾起青烟,羽林卫的箭雨随即而至,疯汉成了刺猬,当场毙命,瘫倒地上。
端木彻剑锋一挑,削落半张面皮,溃烂的皮肉下赫然浮现刺青。
五瓣菊,七重叶,这是净事房的黥印。
“是他!”宋青鸾攥紧裙衣,看着那嘴角红痣,忆起四日前,她刚把这奴才发配采石场,难怪这厮鞋底有着朱砂泥。
当时被拖出宫时,他嘴角红痣抖动咒骂:“娘娘的破事,阎罗殿前自有论断!”
屏退左右,端木彻察看了一番,发现竟有两只蛊虫钻出面部。
这虫全身墨绿,丑得很,像生锈的铜钱搅碎了捏出来的,头如杏仁,身如豆粒,外壳上满是暗红血管,两个背骨刺随呼吸律动,一鼓一缩,好像有些生气。
尸体里,还传来沙沙的啃咬声。
端木彻扯开衣襟,滚出个拳头大的彩绘陶球,在地上弹跳了几下,球内有细微碎裂声,像极了沸水浇上冰块。
雷公瓮!
这陶瓷球是简单的化学公式,内分两层,上层硝石硫磺混合,下层储醋液,中以薄蜡隔绝,醋液逐渐腐蚀蜡层,药粉遇酸爆燃。
雷公瓮被剑尖挑进墙角的睡莲缸,炸开毒雾刹那,他揽住宋青鸾腰身,撞破了最近的一扇金泥窗。
她耳朵贴胸,听数着他的心跳,漏了一拍。
空中,他耳语:“看来娘娘的小动作,终究被人嗅到腥了!”
雷公瓮“咕咚”入水的声响,让她想起那个陶罐沉湖的夜晚。
子时三刻,那夜的血腥气在产阁弥漫,鎏金烛台上凝着层层红蜡泪,宋青鸾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咬碎了含在舌底的参片。
秋梧点燃了沉水香,秋棠掀开织金锦布的刹那,稳婆刘嬷嬷的脸骤然惨白,小心翼翼托起的婴孩,两腿间空空如也。
“贵妃娘娘......”
“给本宫!”宋青鸾的指甲掐进嬷嬷腕子,嬷嬷吃痛叫出声来。
她拆开襁褓,手指却稳得可怕,烛光漏进去的刹那,婴儿左腕那点朱砂痣红得刺眼,与皇帝醉酒那夜她藏在枕下没用的避子药,形状大小竟如此相似。
而婴孩光洁的腿间,没有她赌上性命渴求破局的龙根。
暴雨噼里啪啦,以残忍节奏击打着琉璃瓦,像极了流亡路上官兵往尸坑填土的声音。
秋梧看了贵妃一眼,匆忙穿上斗篷,紧了紧,钻进雨幕。
宋青鸾死死盯着那莲花纹的漏壶,“一、二、三、四......”
默数铜勺坠下第三百七十四滴水珠时,窗外终于传来鹧鸪三啼——两长一短,正是与秋梧约定的暗号。
她松了一口气,脊骨突然脱力,后腰重重磕在檀木雕花上,才发现中衣已全部湿透。
挣扎着想起来,身子却虚弱无力,秋棠连忙将双臂架上。
“你先下去!”宋青鸾让稳婆退下,然后使了个眼色。
秋棠打开漆柜,取出一个缠枝牡丹龙凤纹陶罐,抖开备好的明黄襁褓,身体颤抖着,双手始终不敢伸向女婴。
“我来……”
宋青鸾盯着那双与自己如出一辙的凤眼,犹豫了片刻。
好乖啊,粉嫩的一团,居然一直没哭。
她指尖开始发颤,还是将女婴放进襁褓,先足后头塞进陶罐,布帛摩擦釉面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身子还未进一半,女婴突然微睁,伸出手,抓住她一缕鬓发,力道大得居然扯落了金丝髻,坠着两颗青金石的金步摇溅入炭盆。
慌乱中,听见秋梧湿透的裙裾扫过门槛。
“取来了!”秋梧从怀中掏出一个油布包裹,拆开,一个男婴胎发还沾着草料。
“孩子养在庄子快一月了,应该看不出来。”
宋青鸾将女婴放进陶罐,轻搁床上,罐里已然没有动静。
解开递过来的粗布襁褓,查了一遍,男婴并无不妥,只是后颈有块铜钱大的红斑。
她思忖一会儿,忽指着炭盆:“取出来,碾碎!”
秋棠恍悟,急忙拿着铁钳,拨拉夹出青金石,浸入血污铜盆。
一阵带着腥甜的烟雾腾起。
宋青鸾抓起刚刚嬷嬷用的银剪,划破指腹,鲜血混着金疮药抹在男婴后颈,随即又将银剪捅向烛火焰心。
火红银剪,挑上碾碎的青金石粉,贴上红斑,皮肉焦糊味混着男婴撕心裂肺的哭嚎,最终烫出与皇帝胎记相似的青斑。
“西角门那颗雷击过的白果树下,有人接!”秋梧将陶罐交给秋棠。
今日的安排其实是半月前的应急预案:若是女婴,千方百计送出宫出,如果送不出,便只能沉湖,湖里的黑齿鲶,五个时辰不到便能……
这种揪心的残忍,但凡经历过,都不足为外人道。
她感觉远处传来呜咽,又仿若清晰听到,殿外湖心“咕咚”的重物落水声。
而后,她将男胎浸入自己的血污中,温热的液体漫过伪造的胎记。
“娘娘,该用哺食了。”秋梧递上温着的鹿乳,哺进男婴口中。
卯初更鼓穿透雨幕时,青鸾宫轰然洞开,皇帝带着御医而入。
“陛下……”
秋梧的惊呼卡在喉间,鎏金烛树在她踉跄后退时轰然倾倒,十二支婴臂粗的红烛滚落在床脚,将黄煜的脸映得忽明忽暗。
“皇子何在?”
秋梧扑通跪地,怀中婴儿哭声清亮,明黄缎面在阴影中展开。
这时,一道窈窕身影挟着异香踏入殿门。
“参见皇后娘娘!”
薛皇后。
皇后身侧只有一名白衣女官,行走迅速,发间银簪坠着的铃铛却纹丝不动,踩着满地血污,绣鞋边缘竟未沾染一点猩红。
薛徽音比宋青鸾年长三岁,面庞欺霜赛雪,仿佛精美玉雕,两道黛眉如远山含雾,眼尾微微上挑,流转着浑然天成的媚意。
最诡谲的是她周身萦绕的薄雾,在血腥气中竟凝成半透明的牡丹虚影,连暴雨掀起的狂风都吹不散分毫。
御医跪地,小心翼翼检视,当婴儿后颈那片青斑暴露在众人视线中时,薛皇后鬓边的九凤衔珠钗突然发出细碎鸣响。
婴儿后颈青斑与皇帝胎纹宛若复刻。
“恭喜陛下,贺喜娘娘,皇子承的是陛下圣相!”御医贺声撞上穹顶又碎落满地,现场宫人齐齐下拜。
此刻,薛皇后的衣袖散发出浓郁牡丹香气,正与宋青鸾最爱的奇楠沉水香,在殿中厮杀。
“妹妹好福气,看来这青鸾宫,以后热闹得很了。”
薛皇后单手轻拂,牡丹香竟将沉水香压得节节败退。
深宫的皇后,竟是身境阶的高手。
秋梧看见老御医后颈瞬间沁出的冷汗,在烛火下亮得像把匕首。
宋青鸾则盯着薛徽音的脸——眼角无半丝细纹,睫毛纤长浓密,眨眼时似蜻蜓翅膀扫过露珠。
自己刚入宫时,薛徽音便是皇后,无数次险象环生后自己还能活着,除了归因运气太好,还庆幸自己不是狗,记吃也记打。
但她对薛徽音的恨,不是因为皇后扶摇宫送来只温顺的猫突然暴戾抓伤了自己脖子,而后发现这猫被偷偷喂了癫果。
也不是因为御赐的芙蓉酥咬开后糖馅里居然有细小的两根淬毒银针,而后发现做点心的嬷嬷突然哑了嗓子后投井溺亡。
更不是薛徽音严禁后宫嫔妃及所有人等习练佛门的眼耳鼻舌身意末那阿赖耶八境法阶,自己本就没这天赋,而秋梧秋棠进宫前就已是耳境下品。
恨的是,薛家。
“姐姐来得好巧......”宋青鸾的尾音染上虚弱的颤意。
女官突然抬头,清秀精致的面容,瞳孔在烛火映照下居然缩成两道蓝色竖线:“微臣听闻刚诞的婴孩,哭声该像猫儿似的。“
这声音似金玉相击,震得秋梧耳膜生疼,如果此时地上有块松动的砖,秋梧担心自己会忍不住抠出来,朝这女官的脸上拍去。。
薛皇后突然俯身,点点头:“这孩儿哭得这般嘹亮,果是龙种不同凡响,不像刚生。”
婴儿不知何时止了哭,黑曜石般的眸子正映着宋青鸾散乱的鬓发。
“好了!”帝王突然拂袖,十二扇雕花窗应声而开,暴雨潮气裹着泥土花草倾泻而入,一地红烛竟然逆转般回归原样。
“贵妃躬劳,余庆可期!”他抱着婴儿走向宋青鸾,身上龙涎香压过殿内所有香气。
直至跌落至窗外半人高的花圃中,宋青鸾才从“咕咚”的忆境中抽离出来。
她的织金衣掠过半朽的桂树枝,惊起蛰伏在枯叶下的白额蛛。
两人撞上地面刹那,清楚听见端木彻骨骼的轻响,他将全部内力凝在脊背,为她筑起血肉屏障,隔离了地面的嶙峋石块。
赶来的秋梧,站在一丈开外,喝退了迅速赶至的羽林卫。
端木彻看了眼那颗老桂树,树上的青铜铃正突然发疯似地在晃。
他调整了身位,确保在铜玲声波折射的死角。
“娘娘可知这欺君之罪.....”他将宋青鸾轻轻侧放,剑柄挑起她下颌。
她顺势贴近,指甲划过他喉结,发间金步摇扫过:“彻郎既能从流亡地救回我,难道还解不开这局……”
话音未落,端木彻眼底突然泛出猩红,咬住她指尖,唇间热气异常灼人。
“疼……”这声呜咽半真半假。
整个人被他拽进怀里,她的眼神,在斜上方宫灯映照下宛如摇曳星火。
他的吻落在她后颈还有耳廓,锁骨下那道贯穿箭伤,让她想起宫里那株被雷劈焦的梅树,也是这般错结的伤痕里,开出了凌霜梅花。
“彻郎,你说凤凰浴火时……”
她回应他,唇齿相依,“是先焚尽自己,还是先灼瞎仇人的眼?”
“娘娘……”这个称呼从他唇齿间碾过,带着几分讥诮和苦痛,像钝刀子割肉。
“当年你问我值不值得……”端木彻突然擒住她手腕,拇指重重按在脉门,这动作曾在审讯细作时用过百遍。
“现在答案可还作数?”
“听!环佩声。”玉指突然按在他唇上,阻止了诘问,又岔开了话题。
雨幕深处传来清响,去年中元夜,溺毙在采玉池的赵美人也有过这样一顶鸾轿,人轿同沉池底,浮起美人的织金留仙裙,缠满水藻的轿帘,还有两只青白的手。
端木彻循音望去,几盏猩红宫灯刺破雨帘,那是薛皇后的凤辇。
八名抬辇太监的皂靴碾过九曲回廊,第一排的秃头太监,正是去年运送赵美人棺椁的哑人。
他们肩头雨水晕开的暗红,溅在杏黄轿衣上的污渍,那绝不是胭脂,是采石场独产的朱泥辰砂。
凤辇恰在此时转过白玉栏,秃头太监踩滑的踉跄瞬间,风掀辇帘,薛皇后的织金裙衣正在消散,是分身留影之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