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羊角辫的少女

此时,城外一处林边,辛诚正蹲守在马车旁,目光时不时扫向远处的城门。

车上蒙布之下,是几箱伪装成货品的辎重与干粮,他自己则换了一身商贾打扮,鬓边作旧,肩披布袍。

忽见城门方向喧哗突起,人群骚动,有人奔逃,有人跌倒,一道刀光在晨光中闪过,随即传来惊叫声与血腥味。

辛诚神色一变,翻身上车,甩鞭催马,车辙飞转,疾驶向前。

流民已乱,他只能侧行避道,一路穿插至张辅身侧。

“公子,出了什么事?”

张辅正扶起地上一名浑身是泥的妇人,那妇人怀中抱着的孩童眼皮发青,气息微弱。

“别问了。”张辅低声道,“这孩子快不行了,快带他们进城,看能不能救回来。”

辛诚不再多言,翻身下车,一手将妇人拉起扶上车厢,转身看了张辅一眼。张辅点头示意。

马车扬尘而去。

“什么人,擅闯——”两名士卒欲拦,方喝出半句。

辛诚一甩手,一锭银子砸在地上:“要命的事,别耽误。”

两人一怔,低头看了眼那白闪闪的银子,再抬头时马车已绝尘而去,便不再追问。

司徒顷全程保护詹徽不受到波及,,不过也是因为守城门的官兵这一刀,让这群流民冷静了下来。

城前血迹未干,人群仍乱,张辅低头看了眼地上的尸首,没有多言,只是缓缓收回目光。

眼下他们三人不过是流民装束,既无名分在身,也无权言责,此地官兵动刀虽恶,实非他们可当场掣肘。

救得一人,已是极限。

张辅低声道:“刚才那士卒提到,收容营设在西郊。我们此行若要进城,只能按原计划,去那里。”

詹徽被司徒顷扶着,拢着破袄,咳了一声,道:“也只能如此了。”

三人便随人流西去。

沿官道西行数里,入眼尽是荒草地与半坍的旧墙,边缘插着几根歪斜的木桩,上缠破布,写着几个潦草大字——“收容营”。

再往前走,是一片乱搭的窝棚,用稻草、破布、旧席拼成,高不过一人,低不过膝头,随风而摇,似不堪一雨。

营地四周泥泞不堪,脚步一踩便陷进去。地上横七竖八躺着人,有的盖着麻袋,有的干脆露着身子,一动不动,不知是睡是死。

再往里,是三处施粥点,各以大铁锅为中心,旁立破案、空缸、残桶。锅中积灰凝底,早已冷却,无人守灶,也无一人施粥。

一只野狗蹲在锅旁,时不时舔一口残粥焦块,眼睛警觉地盯着每一个靠近的人影。

张辅停下脚步,环视四周。

不少流民已陆续赶到此处,大多蹲坐原地,脸色发青,有人翻着空碗,有人倚着篱笆默然无声,也有人神情麻木,望着空锅发呆。

詹徽轻声道:“这是官府设的营地?”

司徒顷摇头:“若是这般模样,不如说是把人圈来等死。”

张辅未言,只缓缓走近一处草棚,揭开半掩的破席,里头蜷着两人,一老一小,面色蜡黄,早已气息全无,尸体已然僵冷。

风吹席动,草屑飘散,隔壁棚里有婴儿的哭声响起,又迅速低落下去。

“难怪有人宁可冲关,也不肯来这鬼地方。”张辅扫了一眼四周,眉头微蹙。

破帐、冷锅、死气沉沉,非但无半分安置之意,反倒像把人圈来等死。

詹徽咳了一声,低声道:“这收容营,连收尸都顾不上。曹震向朝廷要了几笔银子,说是赈济,若这就是他交的账,那真该问问,那银子到底去了哪儿。”

司徒顷冷哼:“银子不是去了哪儿,是进了谁的腰包。”

张辅正欲再言,忽听“扑通”一声,一人倒地。

前方,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少女脚步踉跄,满身污泥,一身破衣,无履赤足,刚从他们身边走过,便扑倒在地。

张辅疾步上前,将她扶起,手掌一接触,就觉触手冰凉,脉息微弱。

他愣了一下,盯着少女的脸,总觉面熟,可一时却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带水和干粮了吗?”他转头问。

司徒顷已掏出水袋,递了过来。

张辅小心地将水喂入口中,少女喉头动了动,发出一声微弱呜咽,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目光飘忽,眼中似掠过一丝异样的神色,但张辅未曾察觉,只低声问:“感觉怎么样?能吃点东西吗?”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块干粮递过去。

少女接过饼子,低头猛咬,狼吞虎咽,不到片刻便吃了大半。

张辅见她能吃,稍稍松了口气。

可周围流民早已盯上。见到饼子,便有人站起,有人奔跑,一时间十余人朝他们这边围了过来。

“退下!”司徒顷喝道,声音却被呼喊与脚步声淹没。

他急忙将包中余下干粮抛出,粗饼落地,顿时被人扑抢,乱作一团。

数人伏地抢食,伸手撕咬,连同泥水一并吞下,场面宛如野犬争食。

张辅抱着少女绕过人群,穿入营中一处偏僻小巷,临时避难。

后方粥棚附近已乱作一团,抢食者趴地嘶喊,咒骂声与啼哭声交织,几名巡营的兵丁也不敢靠前,混乱中无人敢作主。

小巷内墙根阴湿,风吹过时夹着馊味与灰尘。三人立定,张辅将少女放下,让她靠着墙坐稳。

少女喘着气,脸色依旧发白,身子却不再颤抖。

张辅蹲下,语声平缓:“你叫什么名字?”

“唐晴。”少女答得轻巧。

“唐晴……”张辅轻声念了遍,若有所思。

詹徽侧头看他:“你认得?”

张辅摇头:“不仁得。”

他又问道:“你几岁了?”

“九岁。”

“你父母呢?”

“我是孤儿。小时候是一个婶婶带大的,她也不知道哪天不见了。”说着竟还咧嘴一笑,露出几颗脏兮兮的小牙。

司徒顷叹道:“原以为盛世清明,没想大明地界竟也有这般光景。”

詹徽轻咳一声,眼神示意:“慎言。”

司徒顷略一颔首,不再多语。

张辅望着面前的女孩,略一沉吟,又问道:“你能告诉我,这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唐晴望着他,眼睛亮亮的,忽然靠近几寸,低声问:“哥哥真想知道?”

张辅点头:“我想听。”

她忽而歪着头,声音轻软却带着一丝奇异的认真:“那……哥哥要答应我,等你办完事情,陪晴儿去一个地方,好不好?”

话音未落,司徒顷神色微动,忽然插言打断:“你这丫头……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