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吾有三问皇甫氏

刘方目送众人依次退下,唯留徐奉垂手立于阶前。

“去皇甫府。”

辚辚车声碾过晨霜,行至皇甫氏府前。

朱漆门楣上刻有忠勇的匾额,在晨光中冷光莹莹。

刘方下车整衣,袖中龙纹玉佩随动作轻轻晃动。

徐奉上前递拜帖,却被门吏横槊拦住:

“吾家老大人病笃,谢客已久。”

“某家大人有要事……”

徐奉话未毕,门吏竟将拜帖甩了回来:

“汝不懂人言乎?”

此言落地,剑鞘轻响,徐奉腰间青锋已出鞘三寸。

刘方正要喝止,忽见街角驰来一骑,银鞍白马之上,一位俊朗男儿勒缰而立。

那男儿约摸而立之年,身着素袍,剑眉之下,目若朗星。

刘方看着那略显熟悉的面容,心中已然明了。

此人,正是皇甫嵩。

“何人于斯门庭寻衅?”

皇甫嵩翻身下马,靴底碾碎残雪。

徐奉握刀的手紧了紧,却见刘方俯身拾起拜帖,指尖抚过褶皱:

“在下刘方,特来拜见皇甫老将军。”

话音未落,皇甫嵩忽然伸手。

徐奉见这出手颇为凌厉,不似取拜帖的模样,忙横剑鞘于刘方身前拦下。

四目相对,皇甫嵩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眼前少年身形单薄,避招时却带着军伍中的利落,分明是习过战阵功夫。

皇甫嵩不再多言,接过拜帖,触到内里硬物,眉头微蹙:

“吾会替汝转交,若一刻钟内不见吾身影,汝便自行离去吧。”

说罢,径自走回府中,那门吏则横身挡在了刘方二人面前。

刘方看着皇甫嵩的背影,想起他向来这般孤傲脾性,不禁哑然失笑。

皇甫嵩这人,若认可你便会赤诚相交,若不认可,连半分人情世故都懒得做。

是以对于这门吏的言行,刘方也觉得再正常不过。

整个皇甫氏一脉相承,若真选个八面玲珑的门吏,反倒显得奇怪了。

刘方正自思忖间,忽闻街角传来车轮碾过石板的闷响。

一辆青帏马车缓缓转出,竹帘微晃,隐约可见车内一老一少对坐的剪影,苍老与年轻的轮廓在晨光里交叠。

还未及细想,皇甫嵩已面沉如水地步出府门。

寒雾染白了他肩头,更衬得眉眼如淬了冰似的:

“叔父有请。”

话音未落,他已瞥向驶来的马车,旋即转身对门吏低语数句。

那门吏如得令的猎犬,匆匆迎向马车,而皇甫嵩的身影却裹挟着寒气渐行渐远。

刘方望着他远去的身影,只得提袍快步跟上。

转过雕着忠义之言的影壁,满庭寒梅扑面而来。

枯枝上凝结的冰棱折射着冷光,暗香裹着霜气刺入鼻腔。

檐角悬着的铜铃皆刻着细密的羌文,在寒风中轻撞出清越声响。

“这是叔父镇守边疆时,羌人所赠的平安铃。”

皇甫嵩头也不回地开口,声线却难得柔和了几分。

刘方望着那些铜铃,忽然明白这冷硬如铁的汉子,眼底藏着对长辈难以言说的孺慕。

行至后院,青石板上积着薄冰。

皇甫嵩忽在月洞门前驻足,素袍被风掀起一角:

“叔父只请汝一人。”

徐奉瞬间按上剑鞘,眼中寒芒乍现。

刘方却按住他颤抖的肩膀,目光扫过皇甫嵩腰间半露的玉佩。

篆文“皇甫”二字依稀可见,看来皇甫氏已经选定了下一位扛鼎之人。

“皇甫氏世代忠良,岂会害我?”

他刻意加重语气,见皇甫嵩眉梢微动,知道这话终究还是说进了对方心里。

雕花木门推开时,药香混着松烟墨味涌来。

床榻上,七十一岁的皇甫规倚枕而坐,枯瘦的指节捏着金丝软枕,银白长须随着呼吸轻颤。

老将军勉力抬手行礼,却在看清刘方面容的刹那,浑浊的眼珠猛地睁大。

这面容……

“退下。”

他挥退侍立的医者,又看向欲言又止的皇甫嵩:

“义真,且去门外候着。”

皇甫嵩的喉结动了动,目光在刘方身上审视了一番,最终还是躬身退出。

雕花木门合严的刹那,炭盆里的火星“噼啪”炸开。

皇甫规浑浊的眼珠突然泛起锐利精光,枯槁的手指捏紧软枕,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阁下何人?为何持龙纹玉来寻吾这将死之人?”

药碗里的苦艾汤还冒着热气,却掩不住他话音里的森冷。

刘方衣袂翻卷,长揖至地:

“晚生刘方,为三问而来。”

皇甫规喉头滚动着咳出两声,瘦骨嶙峋的胸膛剧烈起伏。

“所问何事?”

“第一问,皇甫氏,可为汉臣否?”

闻言,这位征战半生的老将军,竟硬生生从满身垂暮之气中蹦出了一分杀气。

“汝再言一遍。”

皇甫规的声音像生锈的兵刃擦过甲胄,极为刺耳。

可是这一次,刘方的回应更坚决了几分:

“皇甫氏,可为汉臣否?”

刘方抬头时目光如炬,正撞见对方骤然绷紧的脖颈青筋。

“荒谬!”

在剧烈颤抖中,皇甫规手掌重重落下,震得药碗里的汤汁溅在案上。

“吾皇甫氏自武帝时执戟从军,玄祖雁门斩匈奴,祖父辽东破鲜卑,吾半生与羌人周旋于凉州,生平百余战未曾退却……”

此刻榻上老人虽形如枯木,骨子里的忠勇却似淬了火般,在病气里烧出刺目之光。

“竖子,安敢谤吾!”

咳嗽突然哽住话语,他扶着床头剧烈喘息,白发散落在枕上如秋霜。

似乎是听到了屋内的动静,门外传来了皇甫嵩紧张的问询声。

皇甫规眼中怒火瞬间平息,朝门外唤道:

“无妨,安心候着。”

言罢,皇甫规抬手止住欲开口的刘方,忽然低笑出声:

“真是老了,竟被小儿激得气血翻涌……”

他望向窗外簌簌而落的梅瓣,语气陡然沉下来:

“说吧,汝是为谁而来?”

刘方见状,摇了摇头,也笑道:

“不是为谁,若真要说……”

“也是为大汉而来。”

皇甫规的笑意骤然凝在唇角,浑浊眼珠里泛起一丝异色。

“与吾一个将死之人,不必来这一套弯弯绕绕的。”

“汝若是为陛下而来,直言便是……”

“吾虽将死,然皇甫血脉不绝,必世世代代护大汉河山。”

“若是借天家之势,想让皇甫氏为汝做些什么,趁早打消这个念头。”

炭盆里的火舌舔舐着松枝,将两人投在屏风上的影子扯得凌乱。

毕竟也是一位在宦海沉浮半生的老臣,岂会被几句轻言蛊惑。

可是,这世间最极致的杀招,便是十分中有十分的真诚。

刘方淡然神色下藏着与年纪不符的沉肃:

“敢问老将军,皇甫氏侍奉几代天子了?”

皇甫规或许没想到刘方会问这样的问题,略微一怔。

药碗里的苦艾汤在案上凝出薄油,老将军的声音混着痰音,手指不可察觉地颤了颤:

“此乃何意?”

刘方抬头时炭火恰好掠过眼瞳,他直视着皇甫规:

“皇甫氏所忠的到底是刘氏,还是汉室?”

这句话,任谁来听,都有着谋反之意。

“放肆!”

皇甫规也没有例外,屋内的温度似乎都低了几分。

“汝若是不讲明白,恐怕今日是走不出此地……”

刘方没有在意皇甫规言中的威胁之意。

“或者说,皇甫氏想守护的,是天子一人,还是汉家万民?”

皇甫规抚身欲起,却被咳意扯回锦被。

刘方继续说道:

“老将军镇守边关数十载,可知如今鲜卑王庭已一统胡人各部,整兵秣马于边关,欲要亡吾大汉?”

这话如重锤砸在皇甫规心口。

他猛地攥紧床头锦缎,指节泛白如霜,这与他近日最忧心之事也算相通,他如今将死,他死之后边塞之患又该如何?

他也知刘方不是危言耸听,虽然他不知道鲜卑具体实力,但是关于鲜卑的一些情况也常听皇甫节说起。

喉间泛起腥甜,他却顾不上擦拭唇角的血丝。

“这消息,汝从何得来?”

刘方见老人眼底的防备化作惊惶,知道时机已到。

怀中黄绫带着体温,展开时发出轻细的“嘶啦“声,双手捧过头顶。

皇甫规将浊目用力凝聚,看到那段黄绫上隐有天子印玺的痕迹。

“这……”

刘方没有抬头,只是低声说道:

“老将军所料不错,这正是当今天子,撕裂龙袍内衬而做,特予吾宗室刘方以衣带诏,口传天语。”

“臣……”

皇甫规的视线突然模糊,强撑着身子,枯瘦的膝盖重重磕在榻上,锦被滑落露出列列刀疤。

“……护羌校尉皇甫规,受诏。”

刘方看着皇甫规从榻上尽力伏低身子的样子,喉间突然哽住。

他缓步走到皇甫规身前,却始终俯身未曾高过皇甫规一丝。

皇甫规颤抖着接过衣带诏,指腹在黄绫上几番抚过,又生恐自己手上的茧子磨破这黄绫,于是赶忙又捧在掌心。

当皇甫规再抬起头时,炭火正掠过刘方泛红的眼角。

“陛下自十二岁践祚……”

刘方声音突然沙哑:

“清窦氏、除党人,抚边关,改均田,行三互,频频变法,殚精竭虑……”

“案头竹简夜夜堆至烛台倾倒,只为得见大汉复兴之日。”

“但是大汉之根系已病入膏肓,如今之世家到底对于大汉来说,是利是弊,想必老将军心中自有分辨。”

皇甫规喉间滚动,唯有长叹一声。

刘方言辞愈发激动:

“若是旁人见这衣带诏,某必言此为清君侧,可是老将军面前……”

“某愿实言相告,陛下虽用宦者却实乃无人可用,虽除党人却难抵天下世家。”

“而如今,内忧不止,外患将生,吾大汉危矣!”

皇甫规竭力控制着自己的呼吸,可是却怎么也无法平静的说出话来。

“老臣……老臣……”

刘方此刻,眼泪夺眶而出:

“吾本恒帝幼弟,不足周岁之时,阿翁就死于非命,吾大兄被梁氏送上大位,却难逃掌控。”

“当年,大兄尚且不敢言能够保护好自己的性命,更何况还在襁褓之中的幼弟。”

“所以,大兄恐吾遭生不测,就把吾交给了二兄渤海王抚养,两位兄长共同将吾身世隐藏……”

话音未落,窗外忽有北风撞得铜铃乱响。

“后来,大兄不知何故,暴毙于宫中,故陛下继位。”

“可是没过几年,谁能想到吾二兄渤海王居然被定为谋逆之罪,满门百余人惨死狱中。”

“二兄入京前,命部下将吾塞进炭车,托付到三兄平原王处。”

刘方的声音混着炭盆的噼啪声,惊得梁上灰簌簌落在皇甫规肩头。

“窦氏控制陛下的情形与当年梁氏控制恒帝的情形,如出一辙!”

“所以渤海王从未有过逆反之心,反而全是同情之心。”

“自陛下登基以来,渤海王鼎力相助,本就是血浓于水,渤海王妃与皇后宋氏更是姑侄之亲。”

“吾那二兄怎会是谋逆之人,吾不甘心呐,于是潜藏宫中,以求还吾二兄清白。”

言及此处,刘方从一旁案上拿起那枚龙纹玉佩。

“也就是在那段日子,吾与陛下相认,是夜,吾与陛下皆不得眠,陛下拥吾而泣……”

“言之,自和帝以来,尽是迎立幼主,皆有外戚乱政,大权旁落……”

“汉室近十代天子,殇帝百日登基,不足周岁而亡,冲帝两岁承统,三岁病逝殿中,质帝八岁即位,九岁便被鸩杀,最长寿者三十余岁而亡。”

皇甫规紧紧捂着胸口,可还是止不住的剧烈咳嗽。

刘方忽然叩首在地,涕泪横流:

“陛下抓着吾手,指甲几近陷入肉中……”

“吾刘元义身为恒帝之弟,天子皇叔,在汉室倾颓之刻,自当仁不让,经几番周旋,终携此衣带诏出宫,只为寻扶大汉将倾之人。”

皇甫规听至此处,热泪早已布满那沟壑遍布的垂朽面颊。

他枯藤般的双手,死死的攥住那衣带诏。

看着黄绫上“宗室刘方,代朕巡狩”八个朱砂大字,就像有人扼住了他的喉咙,想说些什么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刘方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靠到近前,将手按在了皇甫规那褶皱的手背上。

“老将军,所以某才会有刚刚那第二问……”

“皇甫氏想守护的,是天子一人,还是汉家万民?”

皇甫规颤抖着抚过衣带诏上的撕裂口,这毛糙的边缘为何能硌得心中剧痛?

唯见,皇甫规眼角散落的泪滴,在黄绫上晕开。

“皇甫氏满门忠烈,愿世代护汉家之天下……”

“元义公!若有何皇甫氏可做的,但请直言!”

刘方却皱起眉头,咬着牙说道:

“老将军可知此问到底何意!”

话落于震惶之处,刘方目眦欲裂:

“皇甫规,听诏!”

“朕,不求皇甫氏护朕一人,但求皇甫氏守关拒胡,护汉家万民!”

当此言落地,皇甫规枯树般的身躯迸发出一股浑厚的力量。

他一把推开刘方阻拦他的手,硬生生拖着病躯,将自己摔到地上,而后伏地高呼:

“臣,皇甫规,奉诏!”

与此同时,门外也传来了一阵呜咽却铿锵的声音。

“臣,皇甫节,奉诏!”

“臣,皇甫嵩,奉诏!”

“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