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胥吏改革

如今大明朝的税收之中,绝大部分来源于田赋。

当下的田赋征收虽然比嘉靖、隆庆年涨了许多,可还是没有达到朱翊钧想要的富国强兵。

强兵的花费巨大,那是用金、银堆砌起来的。

但是田亩数量就这么多,即便加上隐瞒的那些也只是让国库稍稍好一些,依然远远不够。

而且,由于一条鞭法的持续推行,百姓需要将粮食、布匹等实物兑换成白银以来缴税。

但白银现存的数量,不足以应对这样大规模的兑换。

银贵物贱这一苗头,已经开始浮现。

百姓的负担之前看似减轻了,而实际换成银子来缴税却是依然沉重。

一直持续下去的话,仍旧是一条死路。

朱翊钧很清楚当下国情的弊端。

可凡事难以周全,唯独在不断改进的过程中遇阻破难,才方能长久。

如今除了国内的银矿,至于其它来源那就只有海外。

当下东南诸地虽然已不受倭寇袭扰,可那些倭寇悄然退回了海上,并没有消失。

倭寇在海上作乱,导致与海外的贸易并不稳定,从而白银的流入长久以来都是波动的状态。

若是让水师出去清除海上倭寇,这是一笔不小的费用。

当下的大明,承担不起这笔费用。

朱翊钧心里清楚这些,所以才会让林若溪出宫,也是想探一下大明商业的实情。

是否可以在商业上再收取一笔税收,以来填补田赋上面的不足。

如今商业税收与田赋比起来,微乎其微,其可提升的空间巨大。

更何况这些商人手中掌握着大量的银子,这也是朱翊钧最需要的。

……

三日后,万顺甫终于进了京。

朱翊钧已经等了他许久。

在早朝上由吏部宣读了对万顺甫的任命之后。

当下的都察院已经完全由右都御史万顺甫掌管。

早朝下了,朱翊钧将这位受了多年气的功臣叫来乾清宫。

正殿内,万顺甫万分小心谨慎,生怕做错一步招来横祸。

“微臣,万顺甫,参见皇上……”

“行了,起来吧。”

朱翊钧抬抬手,“赐座!”

一小太监赶忙搬了一张椅子放在了大殿一侧。

“谢皇上!”万顺甫欠着屁股坐了椅子的一条边。

“万爱卿,你做济南府知府也是多年了,想必你是了解的,那给朕说一下济南府的情况。”

朱翊钧看了一眼坐姿别扭的万顺甫,抿嘴一笑。

万顺甫猜到会有这样一问,已经是提前准备了一份念稿。

这份念稿又让多位师爷逐字审查,最终确认无误之后,万顺甫一字不差的背了下来。

直到入京前一天,他还在重复背诵,哪怕已经是倒背如流,丝毫不敢懈怠。

生怕御前说错一句,惹得龙颜大怒。

万顺甫极为恭敬的躬身,缓缓道:“臣蒙皇恩牧守济南,夙夜兢惕,今谨奏济南府诸事,伏乞圣鉴。

济南地属齐鲁,膏壤千里。

今岁风调雨顺,二麦丰登,秋粮亦收成有望。

境内河道疏浚得宜,黄河、小清河未生泛滥,民得耕稼之利。

税赋依“一条鞭法”悉数完纳,府库岁入银两计十一万三千两,粮二十八万石,皆按例解送户部,无分毫亏欠。

府城为南北通衢,商旅络绎,历城、章丘等处市集繁盛,绸缎、铁器、陶瓷诸货流通不绝。

臣督率僚属,平物价、禁奸猾,市井颇称安定……”

万顺甫从济南府的农桑及税赋,还有商贾及百工、文教及科第、刑名与治安、民生与赈济等各个方面一点点儿阐述。

朱翊钧听了心中暗叹:“看来这万顺甫是下了大功夫!”

济南府这些实情,在奏章上已经汇报上来,但万顺甫说得认真,明显是准备了多日。

朱翊钧也不想浪费这位新右都御史的一份苦心,只能是耐心听着。

书案上的茶杯换了三盏,万顺甫终于说完。

朱翊钧“嗯”了一声,问道:“之前长清县王家上报的田亩数与黄册上的田亩数相差巨大,这是为何?”

他准备了这么多,第二个问题就被问住了。

这种事情何止长清县王家一户,全济南府上下,各个乡绅都多多少少有所隐瞒。

万顺甫急得满头大汗,心里虽如明镜,却有口难言。

“是不是在长清县丈量田亩时,有所隐瞒?”朱翊钧提醒了一句。

万顺甫听出这事无法隐瞒,思忖再三后无奈叹了口气。

他缓缓起身,如实禀报:“回皇上,四年前全国丈量田亩,长清县王家确实有所隐瞒。

就在今年,知县要重新丈量田亩,矫正田亩数,导致发生了后面的那些事,微臣罪当其冲,还望皇上责罚。”

“朕知晓你的苦衷,朕不怪罪你。”

朱翊钧指了指他身后的椅子,又道:“坐下回话就可。

朕问你一件事,那长清县知县在四年前丈量时,为什么会出现偏差,你如实说来,不管何事,朕都不会怪罪你!”

万顺甫又欠着屁股坐在椅子边上,如竹筒倒豆子般讲了出来。

“回皇上,原因有二。

其一,纂改鱼鳞册,王家一众乡绅买通长清县胥吏,虚报田亩数,甚至将‘顷’改为‘亩’或是将私田记录为免税的‘学田’、‘祭田’,或是将田亩转移到贫户、逃亡户名下。

其二,亦是通过买通胥吏,他们将上地改成中地,中地改成下地,或是将下地进行折亩,本是一亩五分的田,折成一亩田。”

显而易见,这一切的根源——胥吏。

朱翊钧面色渐渐沉了下来。

一县知县的任期通常是三年至五年,极少数能有五年以上的情况。

而地方胥吏多为世袭或者长年盘踞一地。

“铁打的胥吏,流水的官”,便是如此。

这样一来,知县虽为上官,但地方上赋税核算、司法文书、户籍管理等一些涉及乡民的事务,实际还是依靠胥吏完成。

而胥吏的背后站着的就是地方的乡绅。

吏绅的联合,已是大明朝公开的秘密。

最终的结果便是“官掌印,吏掌实”。

绝大多数知县为了仕途只能接受这个事实,暗许了胥吏做的那些勾当。

可还是有像长清县知县这样逆水向上,换来的就是暴尸荒野的下场。

这虽是个例,但知县只要触碰了地方利益集团,后果几乎都是被迫调离。

乡绅之间相互暗合,拥护出一位大乡绅,大乡绅又以所有乡绅的利益为前提,拉拢吏员,对抗不屈服的知县。

州县都是如此,省、府也是一样。

地方的乡绅集团势力就像滚雪球,越滚越大,再及宗亲中又有朝中官员为靠山,对于他们来说,他们就是当地的土皇帝。

区区一个知县,如何对抗的了。

乾清宫内的君臣二人心中清楚,这所有问题的根本原因,其实就是大明的一个制度问题。

这个制度问题中的最重要一环,就是地方上的胥吏。

这个让知县头疼,又不能没有的职位,成了知县与乡民的最大阻碍。

知县代表的是朝廷,乡民代表的是基层。

朱翊钧知道胥吏在地方上权力极大,可如果没有了他们,那么作为流官的知县到了一个新地方该如何执政?

假如让知县常年治理一县,最终的结果又与胥吏何异?

大明需要改善乡绅田亩问题,就得先解决县城中的胥吏。

否则不管对地方上用任何手段,都是徒劳。

朱翊钧凝目望向万顺甫,正色道:“万爱卿你常年在地方,想必对地方极为熟悉,那朕问你,若是将胥吏归为大明官员,是否可解方才你说的那些弊端?”

万顺甫身子一僵。

他缓缓抬起头,愣愣地看向了朱翊钧,这还是他第一次敢于直视天颜。

“皇上,若是胥吏改成大明官员,那就得异地为官。

这样的话,胥吏就如同之前的知县一样,对地方上的事情两眼一抹黑,更是无法掌控乡民……及乡绅了。”

万顺甫照实说了出来。

随后,又补充道:“皇上,这样还会致使朝廷支出的俸禄增加,给朝廷的压力会更大啊,皇上。”

万顺甫说的这些,朱翊钧已经思虑了好多天,而不是突发奇想。

若是将吏员改成官,朝廷对地方的管控便可加强,亦可有效的阻断胥吏与乡绅的勾连。

不过,这一想法不是朱翊钧随意一道圣旨下去就能执行。

目前先得过了万顺甫这一关,然后再经内阁几人的考验。

这可不是朝堂上争斗,朱翊钧可以放宽心,游刃有余。

这是大明国策的一次改变,朱翊钧的这一步,走的万分小心谨慎。

“万爱卿,俸禄之事暂且不说,这个总归是会有具体数目,咱们还是先谈你的第一问。”

万顺甫坐直了身子,洗耳恭听。

他听出皇上已经有了具体打算,并不是随意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