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者,生死存亡之道,不可不慎!
德宏布吉已年近古稀,是天宝寨现存最年长者,跟随古莫老首领去水西平过叛,也亲历过这六十余年来天宝寨遇到过的所有磨难,他深深地明白天宝寨能走到今天耗费了多少先辈们的心血和汗水。
正因如此,他比其他寨民更能隐忍。
但他同样也明白,一味地隐忍从来都不是生存之道。
山里的兽会食兽,水里的鱼会食鱼,这天下……人也会食人!
要生存,就要去战斗!
所以,吩咐完古力之后,他神色凝重地换顾了在场每一个人,然后缓缓开口,“风雨来临时,只有野鸡才会躲在洞穴里瑟瑟发抖,而我天宝寨的儿郎是大山里的雄鹰,他们将会迎着暴风雨冲天而起,遨游九天,俯瞰大地!”
此刻的他不再像个垂暮老朽,而像个身处战阵的宿将,浑身都散发着令人生畏的战意,“李顺老弟,从明日起,铁器作坊里的炉火不要熄,一月之内,这些年存下的生铁料子都要变成刀兵,古力会派青壮去帮忙。吉克老弟,从明日开始,要全力配制金疮药,古力会从十三岁到十五岁的少年中挑选一些灵醒的供你驱使。阿育老弟,从明日开始,你要全力协助古力……组织寨丁进行军事训练,凡年满十六岁的男丁都要参加!吉乃老弟,从明日开始,你要亲自前往周边各寨进行联络游说。”
“是!”
众人连忙允诺。
“好了!”
德宏布吉再次环顾众人,然后轻轻地点了点头,“自大康五年秋先祖率族人安居于此至今日已有一百八十三年……一百八十三年啊!这里便是我们的根,万万丢不得!”
说罢,抬头忘了忘天空,突然说了句,“黑云压顶,风雨欲来……都回去吧!”
众人这才发现,天空不知何时涌出了一团乌云,遮住了当空的烈日玩,而那乌云还在不断地从虚空涌出,越聚越多,确实是风雨欲来之势。
此时,望仙台上,李裕也发现了天空的异样,好在祭祀仪式已经临近尾声,感受着周围弥漫的肃穆气氛,回顾整个仪式并无错漏,这让他暗自松了口气。
要下雨了,这雨可来得太及时了!
雨,对于生活在乌蒙山区的人们来说并不陌生。
在这七山二水一分田的乌蒙山区,地无三尺平,天无三日晴,风雨的侵蚀无处不在,无时不在,如果非要说四季的雨水有什么区别,那也不过是夏秋季节的风雨来得更猛烈一些罢了,尤其是在这七月盛夏。
在天宝寨流传着一句谚语——七月的天是娃娃的脸,说变就变!
当乌云遮住艳阳之时,已经有围观的半大小子如火烧屁股一般调头便往寨中赶了,“完了,完了……阿爹昨日采的菌子还晒在房檐上呢!”
“糟了,糟了……阿爹跟阿娘一早就进山了,咋还没回来啊?这都要下雨了……”
有人带头,其他人也做鸟兽散了,李裕用心营造出的肃穆氛围在这风雨欲来的关头顿时土崩瓦解。
当然,在他看来,这并不重要,因为他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
为白蛇的举行的祭祀已经完成,他杜撰的故事已经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该让白蛇入土为安了,至于以后会不会有人怀疑起其中的猫腻,去“开棺验尸”……他一点儿也不担心。
在他想来,只有闲极无聊的人才会干出此等无聊之事,而他接下来要做的就是让寨子里的人都忙起来……包括妇孺老幼!
此时,他还不知道因为朝廷加征赋税的事儿,德宏布吉已经为全寨的人都安排好了差事。
“啪……噼啪……”
七月的风雨来得比他记忆中的更急,在他的记忆中,另一个时空的家乡在夏秋季节也会有骤起的狂风暴雨,但那雨来得也没有此刻天宝寨的这场风雨急!
毕竟,那时的他常常都能抢在疾风骤雨降下之前收完院子里晾晒的粮食,而此刻的风雨……
“轰……隆隆隆……”
璀璨的电光如银蛇般自虚空窜出撕开了阴沉沉的天幕,随即,一声霹雳当空响,旋即响彻天地,震动群山。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豆大的雨滴接踵而至,砸向了大地,无边的雨幕便笼罩了群山,瞬间便将天地连成了一片。
“大哥,快走……”
眨眼间,李载便淋成了落汤鸡,扛起一捆柴禾就要跑,一扭头却见自家大哥还碰着那条可恶的蛇尸,不紧不慢地朝竹海走来,好似闲庭散步一般,顿时就急了。
“噼啪……”
只是,他话还没喊完,虚空之中又窜出了一条巨大的银蛇来,霎时便将黑沉沉的大地照得纤毫毕现。
恍惚中,他看到自家大哥好似一抬右手便从腰间摸出了柴刀,然后划向了提在左手中的蛇尸。
惊鸿一瞥,大地再次变得黑沉沉的一片,他看不清自家大哥接下来的动作了,只是心中却有些异样:都什么时候了,大哥还想着吃蛇羹!
一念及此,他再次放声大叫,“大哥,快走啊!下雨天可有雷公施法,会劈死人的……去年夏天仁和寨那个薛蛮子就是被雷劈死的……”
“没事!”
他话音未落,李裕的声音便在他面前响了起来,“你先走,柴禾不要管了,我随后就来追你……我腿长,跑得比你快。”
说着,李裕却一伸手,抽走了他挂在腰间的柴刀。
“呃……好!”
虽然不明白自家大哥要干什么,但听得自家大哥声音依旧不疾不徐,他便是心中一安,连忙应了一声,便扔下柴禾跑了。
他撒腿跑过了竹海掩映的墓园,一头冲进了田地里,刚跑过一条田埂,便脚下一滑,摔了过大马趴。
他这才发现,只是这一会儿的功夫,田埂上的泥土已经被大雨浇透了,一片泥泞。
“噼啪……”
这时,又是一道闪电划破了黑沉沉的天空。
“碰……轰……隆隆隆……”
炸雷接踵而至,响彻天地,恍惚中,他觉得好似身下的大地都晃了晃。
雷公发怒了……好可怕啊!
他心中一颤,慌忙爬了起来,也顾不上满身的泥水了,扭头便朝望仙台的方向望了过去,扯开嗓子就嚎了起来,“大哥,你跑快点啊!雷公……”
不过,他话还没喊完,便被一道熟悉的声音打断,“愣着干啥,快跑啊!”
“大哥!”
见到自家大哥安然无恙地出现在了眼前,李载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惊喜地叫了一声,然后扭头转身,撒腿便跑。
见状,李裕也大步流星地追了上去,他倒是不急,反正一身都已经淋透。
至于风寒感冒……他也略懂一些偏方,毕竟在那个时空孤身一人漂泊在那座大都市,病了也只能自己照顾自己,虽然谈不上久病成医,但对于风寒、感冒之类的小病,他已经有了一套疗法。
不输液不吃药的那种!
滂沱的大雨还在继续,炸雷不时响起,但黑沉沉的天空依旧不见丝毫放晴的迹象。
李裕大步流星地行走在青石街巷中,积水已经漫过了他的小腿,如此汹涌的狂风骤雨,即便寨中有着完整的排水系统也免不了积水。
原本跑在前面的李载也突然停下了脚步,他回头望向了自家大哥,突然咧嘴笑了,微微喘息着,“不……不跑了,累!都……都淋得透……透透的了!这样淋……淋着,倒也……舒坦!”
李裕摸了把在脸上肆意流淌的雨水,笑着点了点头,“确实舒坦!”
在这个没有工业污染的时代,雨水被称为无根之水,是真正的纯净水,淋上这么一场,让他只觉连灵魂里的尘埃和疲惫都被涤荡一空了。
干净的空气,纯净的水源,没有科技与狠活的食物……这还真是个不错的时代!
至于生存……无论哪个时代,生而为男人,若不能投个好胎,不都是在苦苦挣命?
天宝寨兴建于太康三年秋,时值大骊开国之初,中原已定,而蜀地依旧战乱不休,当时景泰彝人德宏土司战败身死,其残部溃逃至此,开山凿石,大兴土木……于是便有了天宝寨。
所以,天宝寨原本是一座军事堡垒,寨内宿舍俨然,作坊、田地、墓园、蓄水池一应俱全,甚至还在寨子的西南角开凿了一口水井,李顺裕的家便在水井旁,相距不过五十米。
水井凿得四四方方,用青石板铺砌,四周有石阶和雕花的围栏,东面的围栏上纂刻着三个血红的大字——天宝井。
在水井的四角各有一条排水沟渠,井中水位一旦高过排水沟,便会溢出,通过排水沟排入分布在寨中的各个蓄水池,因而,即便遭遇如此滂沱大雨,水井的四周也不见多少积水。
看得出,寨中的先民们为了饮水问题耗费了不少的心思。
走过天宝井,透过重重的雨幕,已经隐约能看到自家院子里透出的灯火了,李裕心底却莫名地忐忑了起来。
两世为人,这种忐忑的情绪本不该出现在他心底,可这一刻,他却如何也压抑不了心底的那份忐忑。
在另一个时空,他原本有着父母长辈,可是直到此刻,他才发现,自己一直都亏欠着他们。
做为家中的长子,家族中的长孙,他自幼便被父母长辈寄语了厚望,他也一直在努力,成了村里面第一位大学生,而且考取的是一所双一流大学,那时候,他就是全家人的骄傲,全族人的骄傲。
可是,那个时代变得太快,快到他这个淳朴的乡下孩子根本就跟不上,于是,直到父母离世,他依旧独自漂泊在他乡,连个家都没有成……那些年,他一直在努力也一直活在愧疚里。
后来,父母离世,他孤家寡人一个,终于放平了心态,丢掉了昔日种种的情感羁绊,洒脱地活着……
可是,此刻……在他将再次拥有父母和爷爷时,他心底却只有忐忑。
他害怕……害怕再次辜负自己的父母和长辈,害怕自己再次陷入愧疚!
眼见他突然停下脚步,一直跟在身旁的李载连忙抹了一把小脸上肆意流淌的雨水,催促起来,“大哥,快走啊!阿妈在门口等着我们呢!”
“呃……”
李裕回过了神来,看清了伫立在院门口的那道身影。
重重雨幕,昏黄的灯火,他看不清那道身影的真容,只觉那身影在滂沱的风雨中是如此的单薄。
恍惚间,他又回到了另一个时空,又看到了那一幕幕与父母分别时的场景……
每每那时,父母都会伫立在院门外看着他开着车离去,直到很远很远……迟迟都不肯转身。
“都在雨里傻站着干啥!淋着雨很舒服吗?”
就在他心神恍惚之际,又有一道高大健硕的身影出现在了院门口,神色不善地喝骂了一声,便转身离去了,丝毫也不拖泥带水。
在原主的记忆力中,阿爹李陵确实是个不苟言笑之人,因此李裕此时看到这一幕也就不觉得意外了,当下深深深吸了一口气,便加快了脚步,直奔依旧伫立在院门口的那道身影而去。
伫立在院门口的妇人约莫三十多岁,虽是一身布衣钗裙,却难掩身材高挑丰腴的身材,脸庞清秀却已被岁月磋磨出了几分沧桑之感,见到李裕上前,便展演而笑,眼角也就显出了鱼尾纹,“大郎,四妹说你摔了,伤得不重吧?”
四妹就是四女儿,大骊人都这般称呼自己家的女儿。
李裕连忙揖首一礼,“孩儿并无大碍,让阿娘担心了!”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快进屋去换身衣服,都淋成落汤鸡了!”
妇人笑容更甚,连忙拉起李裕的手便往院中走,还不忘回头招呼李载一声,“你个皮猴子,还磨蹭个什么!”
李载嬉皮笑脸地跟了上来,“阿娘,这雨淋得透透的,好舒服,我现在觉得身上都是轻快了一大截。”
妇人无奈地摇了摇头,“你个皮猴子,现在倒是轻快了,就怕染了风寒,明早起不了床……倒时候可别叫唤!”
说着,她又牵起了李载的手,“娘熬了姜汤,换了衣裳就喝上一碗。”
她姓张,闺名芮曦,本是二郎镇一个落第秀才的女儿,识文断字,知书达礼,家中几个孩子的姓名全是她取的,嫁入李家这些年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是天宝寨里数一数二的贤惠媳妇。
小院不大,收拾得很整洁,即便此刻积水已经没过脚背,水中却不见半点垃圾。
堂屋前的青石台阶正对着院门,相距不过两丈余,四妹李姝站在堂屋门口的屋檐下,看到李裕走上来,连忙迎了上来,“大哥,白龙大仙的后人安葬好了吗?”
才四岁多点的老五李沁被李姝抱在怀里,也瞪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盯着他,一副好奇的模样。
李裕被问得一愣,可是,还不待他搭话,李姝便又开了口,“大哥,你说今天这雨怎么下得这么巧……会不会是白龙大仙来接他的后人了?”
本来一个风风火火的青春美少女,怎么就这么迷信呢?
李裕不禁有些头疼,只得敷衍地点了点头,“听你这么一说,还真有可能。”
“噼啪……”
“轰……轰隆隆……”
李裕话音未落,天空突然又是一道惊天动地的炸雷响起。
原本还兴致勃勃的李姝顿时俏脸一白,连忙转身朝屋里走,“大哥,你快换衣服去……姜汤要趁热喝!”
看着她那副模样,李裕不禁暗笑,这丫头……胆子这么小八卦心思却又这么重,还真是……嗯,有时间了得搞几个练胆的话本给她读读。
至于那白龙大仙嘛……
“啪……噼啪……”
正在此时,又是一道霹雳撕裂了黑沉沉的天空。
“轰……隆隆……”
惊天动地的炸雷声中,一道耀眼的电光径直落在了望仙台后的竹海边缘,一丛挺拔的翠竹瞬间便被点燃。
火光中,一团焦黑的铁料自火光熊熊的竹梢丛中弹出,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最终,“当啷啷……”掉落在了望仙台上……
若仔细看那铁料,隐约还能看出柴刀的模样。
而在那丛燃烧的翠竹根部,已经多了一个脸盆大小的土坑,坑中还弥漫着丝丝缕缕的热气,而在那土坑的周围,不仅散落着一些焦黑的土屑,也有一块很显眼的焦黑铁料。
当然,那铁料依稀还保留着几分柴刀的模样。
至于那白蛇的尸体……已经难觅踪迹了。
好在李姝没有看到这一幕,否则,她家的大哥在她心目中的形象肯定会在瞬间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