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医庐梦断转荒径

夯土筑的城郭在晨曦中透着厚重气息,这比乡间闾里的土围要高大坚固得太多了。

张星落几乎是跌撞着奔到了低矮的券顶城门下。

此刻,两名守着城门的卫士披着简单的札甲,手持长戟,慵懒的倚在墙垛里。

见人过来,也只是懒洋洋的抬了抬眼皮。

“站住!干什么的?”

其中一个官腔十足。

张星落连忙停下脚步,拱手道,“军爷,小子是城外铁匠,家父病重,需进城求医!”

为了不耽搁时间,姿态极低。

果然,两个卫士顿时兴趣全无。

只是粗略的扫视几眼,发现不过是一个穷家小子后,其中一人便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示意他快些入内。

“谢过军爷!”

张星落有点诧异。

这就算进城了?

居然连个最基本的身份查验都没有,这安保……也太原始了。

但愿这城里的医术别跟这城防一样凑合。

等踏入城门甬道后,与乡野的空旷寂静截然不同的喧嚣便扑面而来。

轺车粼粼,牛车辚辚,市井徒担者摩肩接踵。

叫卖声,车轮声,孩童的啼哭与大人的呵斥交织一片,震得他耳膜隐隐作痛。

张星落一边走一边观察着周围,毕竟这是他第一次来到县城。

街道两侧店铺毗连,多是土木结构的屋舍。

好些的覆着青瓦,差些的便是茅草顶,但比起村里的闾舍,简直是判若云泥。

张星落下意识摸了一下衣服里的铜钱,心里忐忑不安。

他可不敢贸然去问那些乘坐轺车或穿着绸缎深衣的富贵之人。

因为在这个时代,等级分明。

万一挨了一马鞭那就惨了。

上层人打下层人,根本没人会给你出头。

看了半天,张星落才发现路边有个挑着担子卖糖的小贩,似乎有些面善。于是便凑了过去。

“这位店家。”

张星落声音带着沙哑,“向您打听个事儿。”

那小贩正吆喝着,闻言停了下来,“什么事?问完赶紧走,别挡着我生意。”

“是是是,”张星落连忙道,“敢问店家,这城里哪家医馆的医者最高明?家父病危,等着救命呢!”

“最高明?”

小贩撇撇嘴,“那得去东市口的济生堂了。听说是祖传的手艺,连县里的老爷们都常去那儿瞧病。不过嘛……”

他拖长了音调,上下扫了扫张星落,“那地方,可不是咱们穷苦人去得起的。看个风寒都得好几百钱呢!”

好几百?

张星落顿时心里咯噔一声。

小贩顿了顿,似乎是看到了他的顾虑。于是语气稍微缓和了一点点,但也仅仅是一点点,“听俺一句劝,要是真没钱,就别去那儿碰钉子了。有些病,就是命。”

张星落心中一紧,但还是客气的抱拳道,“多谢指点!”

“那请问,东市口怎么走?”

“顺着这条街往东走,看到那个最高的牌楼,再拐进去就是了。”小贩指了指方向,又重新吆喝起来。

“谢了!”

张星落不敢多耽搁,赶紧顺着人流往东市方向挤去。。

东市,更加的喧闹。

终于,在一处相对齐整的街角处,张星落看到了一家门面颇为体面的药庐。

乌木的匾额上以古朴的隶书写着“济生堂”三字,门内隐隐飘出浓郁的药草气味,门前还停着一辆供人乘坐的犊车。

环境似乎还不错,应该就是这里了!

张星落深深的吸一口气,整了整衣襟,迈步走了进去。

药庐内光线稍暗,一排排高大的药柜依墙而立,上面贴满了写着药名的标签,空气中那股草药的苦涩与甘甜混合的气味更加浓烈。

几位穿着细布麻衣的病患正低声与药僮交谈着,另有几人则在旁边的矮榻上静候。

少年的闯入,立刻吸引了几道目光。

多半是带着审视的,显是看他穿着鄙陋。

一个正在算盘上核对着什么的年轻药僮抬起了头,皱着眉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求医还是取药?且在此等候。”

“求医!急症!”

张星落连忙上前一步,拱手道,“家父……咳血不止,目前昏厥,身体热如炭火!恳请医者施以援手!”

听到“咳血”、“昏厥”这些凶险字眼,那药僮的脸色才稍有动容。

但他依旧保持着距离,“你先在此等着。”

说完,药僮转身快步入了悬挂着布帘的内堂。

张星落的心紧绷着,手心沁出汗来,目光不由自主地扫过那些密密麻麻的药屉,或许里面就藏着救命的药物。

每一息的等待都漫长如年。

过了片刻后,布帘被掀了开来。

一位年纪约莫五旬,须发打理得一丝不苟的长袍老者走了出来。

他先是扫了一眼立在堂下的张星落,然后缓缓在一张凭几旁坐下。

药僮连忙奉上一碗汤饮。

老者慢条斯理地饮了一口,这才将目光重新投向张星落,“病人何处不适?你速将病情细细禀明。”

张星落不敢怠慢,连忙将父亲的症状、发病经过和王医工的初步诊治都详细禀告了一遍。

语速虽快,但条理清晰。

老医者静静听着,间或微捻颌下短须。

等到张星落说完,他才放下陶碗,略一沉吟,“此乃肺腑积劳,气血虚耗,复感外邪,以致热毒内炽,损伤脉络。病势沉重,非寻常草药可愈。”

顿了顿,“若要施救,需用上等人参扶正固本,辅以羚羊角清热凉血,尚需……”

紧接着又提及了几味一听便知价值不菲的药材。

“那……敢问医者。”

在报药材的时候,张星落的心就开始一点一点沉下去了。

但他还是抱着最后一线希望,艰涩地问道,“如此用药……需要花费多少?”

老医者并未直接回答,只是对旁边的药僮示意了一下。

药僮走到算盘前手指翻飞,噼啪一阵后,才面无表情地报出一个数目,“照先生方才所言,初步三剂汤药,配伍参片及诸般辅药,承惠,五缗钱。此乃起步之费,后续调养花费另计。”

起步,五……五缗钱?!

换算过来就是,五……五千钱。

一共五贯??!

这个数目如闻惊雷,张星落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炸开,几乎站立不稳。

他怀里那百十个子儿,连个零头都算不上!

五缗钱那是什么概念?

那是足以在丰年买下几石粟米的巨款!

是大多数人勒紧腰带辛劳数载也未必能积攒下的巨款!

“可……可否有,稍廉价些的方子?”

张星落的声音干涩,“哪怕……哪怕药效慢些,只要能……能吊住命也行……”

“药不对症,与投石何异?”

老医者摇了摇头,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但更多的是一种习以为常的冷漠,“沉疴需用猛药。你若无力承担……唉!”

他轻轻叹了口气,“天命如此,非人力可强求。你还是早为令尊备下后事,少受些痛苦吧。”

“备,备后事……”

张星落失魂落魄地僵立在原地。

这满室原本象征着生机的药草香气,此刻都化作了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

少年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话。

可是喉头哽咽,却是一个字也吐不出。

片刻后,他只能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低下头默默地转过身。

似拖着千斤重担,一步一步的走出了济生堂的大门。

济生堂,济的……恐怕不是民吧?

门外的喧嚣依旧,阳光甚至有些晃眼。

但是他的心,已然沉入了深渊。

冰冷彻骨。

他失魂落魄地站在街头,周遭的一切都变成了背景。

他在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句,用力地抹了一把脸,将汗水和尘土混在一起。

怎么办?

现在该怎么办?

他茫然四顾,看着这陌生而冷漠的城市。

正规的医馆已经明确告诉他,以他的财力,根本无力回天。

回去吗?

回去眼睁睁看着?

张星落紧紧的咬着牙,指甲深深掐入了掌心。

“城南……杏林巷……费神医……”

王医工那带着不确定语气的话语,如同幽灵般再次在他脑海中响起。

荒谬!

张星落的第一反应仍然是嗤之以鼻。

什么神医?

什么起死回生?

在这个连基本卫生观念都匮乏的时代,怎么可能有那种奇迹?

多半是以讹传讹的乡野传说,或者是某个故弄玄虚的骗子罢了。

他一个接受过现代教育的人,怎么能去相信这种鬼话?

但是……

还有别的选择吗?

这个残酷的问题现在赤裸裸的就在眼前。

正规的道路已经被堵死。

他手里攒了很久的钱,却可笑的连猛药的零头都不够。

回去再去求阴晚晴?

只是,人家凭什么帮你呢?

彻底的走投……无路了。

当所有的可行之路都变成了死胡同,那条原本被他视为不可信、荒谬的小径,就成了黑暗中唯一可见的光亮。

去不去?

去,可能面对的是更大的失望,是骗局,是空耗时间。

不去,就等于现在就宣判了养父的死刑。

赌了!

只能赌了!

就像当初立下十日赌约一样,已经被逼到悬崖边上,除了纵身一跃搏那一线生机,别无选择!

“就算是假的,我也要去亲眼看看!”

张星落心中暗暗发狠,“要是骗子,我就亲手戳穿!不过,万一……万一如王医工说的有那么一丝丝是真的呢?万一真有什么祖传的秘方,或者……或者收费不那么离谱呢?”

虽然明知道后一种可能性基本不可能,但人在绝境中,总会不自觉地抓住哪怕最渺茫的希望来自我安慰。

“去杏林巷!”

一旦做出决定,张星落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他不再犹豫,深吸一口气,朝着城南方向,再次奔去。

这一次,他不是去追寻什么确凿的希望。

而是去验证那最后的一点,连他自己都不敢完全相信的可能性。

前路或许依旧黑暗,但他必须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