夯土筑的城郭在晨曦中透着厚重气息,这比乡间闾里的土围要高大坚固得太多了。
张星落几乎是跌撞着奔到了低矮的券顶城门下。
此刻,两名守着城门的卫士披着简单的札甲,手持长戟,慵懒的倚在墙垛里。
见人过来,也只是懒洋洋的抬了抬眼皮。
“站住!干什么的?”
其中一个官腔十足。
张星落连忙停下脚步,拱手道,“军爷,小子是城外铁匠,家父病重,需进城求医!”
为了不耽搁时间,姿态极低。
果然,两个卫士顿时兴趣全无。
只是粗略的扫视几眼,发现不过是一个穷家小子后,其中一人便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示意他快些入内。
“谢过军爷!”
张星落有点诧异。
这就算进城了?
居然连个最基本的身份查验都没有,这安保……也太原始了。
但愿这城里的医术别跟这城防一样凑合。
等踏入城门甬道后,与乡野的空旷寂静截然不同的喧嚣便扑面而来。
轺车粼粼,牛车辚辚,市井徒担者摩肩接踵。
叫卖声,车轮声,孩童的啼哭与大人的呵斥交织一片,震得他耳膜隐隐作痛。
张星落一边走一边观察着周围,毕竟这是他第一次来到县城。
街道两侧店铺毗连,多是土木结构的屋舍。
好些的覆着青瓦,差些的便是茅草顶,但比起村里的闾舍,简直是判若云泥。
张星落下意识摸了一下衣服里的铜钱,心里忐忑不安。
他可不敢贸然去问那些乘坐轺车或穿着绸缎深衣的富贵之人。
因为在这个时代,等级分明。
万一挨了一马鞭那就惨了。
上层人打下层人,根本没人会给你出头。
看了半天,张星落才发现路边有个挑着担子卖糖的小贩,似乎有些面善。于是便凑了过去。
“这位店家。”
张星落声音带着沙哑,“向您打听个事儿。”
那小贩正吆喝着,闻言停了下来,“什么事?问完赶紧走,别挡着我生意。”
“是是是,”张星落连忙道,“敢问店家,这城里哪家医馆的医者最高明?家父病危,等着救命呢!”
“最高明?”
小贩撇撇嘴,“那得去东市口的济生堂了。听说是祖传的手艺,连县里的老爷们都常去那儿瞧病。不过嘛……”
他拖长了音调,上下扫了扫张星落,“那地方,可不是咱们穷苦人去得起的。看个风寒都得好几百钱呢!”
好几百?
张星落顿时心里咯噔一声。
小贩顿了顿,似乎是看到了他的顾虑。于是语气稍微缓和了一点点,但也仅仅是一点点,“听俺一句劝,要是真没钱,就别去那儿碰钉子了。有些病,就是命。”
张星落心中一紧,但还是客气的抱拳道,“多谢指点!”
“那请问,东市口怎么走?”
“顺着这条街往东走,看到那个最高的牌楼,再拐进去就是了。”小贩指了指方向,又重新吆喝起来。
“谢了!”
张星落不敢多耽搁,赶紧顺着人流往东市方向挤去。。
东市,更加的喧闹。
终于,在一处相对齐整的街角处,张星落看到了一家门面颇为体面的药庐。
乌木的匾额上以古朴的隶书写着“济生堂”三字,门内隐隐飘出浓郁的药草气味,门前还停着一辆供人乘坐的犊车。
环境似乎还不错,应该就是这里了!
张星落深深的吸一口气,整了整衣襟,迈步走了进去。
药庐内光线稍暗,一排排高大的药柜依墙而立,上面贴满了写着药名的标签,空气中那股草药的苦涩与甘甜混合的气味更加浓烈。
几位穿着细布麻衣的病患正低声与药僮交谈着,另有几人则在旁边的矮榻上静候。
少年的闯入,立刻吸引了几道目光。
多半是带着审视的,显是看他穿着鄙陋。
一个正在算盘上核对着什么的年轻药僮抬起了头,皱着眉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求医还是取药?且在此等候。”
“求医!急症!”
张星落连忙上前一步,拱手道,“家父……咳血不止,目前昏厥,身体热如炭火!恳请医者施以援手!”
听到“咳血”、“昏厥”这些凶险字眼,那药僮的脸色才稍有动容。
但他依旧保持着距离,“你先在此等着。”
说完,药僮转身快步入了悬挂着布帘的内堂。
张星落的心紧绷着,手心沁出汗来,目光不由自主地扫过那些密密麻麻的药屉,或许里面就藏着救命的药物。
每一息的等待都漫长如年。
过了片刻后,布帘被掀了开来。
一位年纪约莫五旬,须发打理得一丝不苟的长袍老者走了出来。
他先是扫了一眼立在堂下的张星落,然后缓缓在一张凭几旁坐下。
药僮连忙奉上一碗汤饮。
老者慢条斯理地饮了一口,这才将目光重新投向张星落,“病人何处不适?你速将病情细细禀明。”
张星落不敢怠慢,连忙将父亲的症状、发病经过和王医工的初步诊治都详细禀告了一遍。
语速虽快,但条理清晰。
老医者静静听着,间或微捻颌下短须。
等到张星落说完,他才放下陶碗,略一沉吟,“此乃肺腑积劳,气血虚耗,复感外邪,以致热毒内炽,损伤脉络。病势沉重,非寻常草药可愈。”
顿了顿,“若要施救,需用上等人参扶正固本,辅以羚羊角清热凉血,尚需……”
紧接着又提及了几味一听便知价值不菲的药材。
“那……敢问医者。”
在报药材的时候,张星落的心就开始一点一点沉下去了。
但他还是抱着最后一线希望,艰涩地问道,“如此用药……需要花费多少?”
老医者并未直接回答,只是对旁边的药僮示意了一下。
药僮走到算盘前手指翻飞,噼啪一阵后,才面无表情地报出一个数目,“照先生方才所言,初步三剂汤药,配伍参片及诸般辅药,承惠,五缗钱。此乃起步之费,后续调养花费另计。”
起步,五……五缗钱?!
换算过来就是,五……五千钱。
一共五贯??!
这个数目如闻惊雷,张星落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炸开,几乎站立不稳。
他怀里那百十个子儿,连个零头都算不上!
五缗钱那是什么概念?
那是足以在丰年买下几石粟米的巨款!
是大多数人勒紧腰带辛劳数载也未必能积攒下的巨款!
“可……可否有,稍廉价些的方子?”
张星落的声音干涩,“哪怕……哪怕药效慢些,只要能……能吊住命也行……”
“药不对症,与投石何异?”
老医者摇了摇头,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但更多的是一种习以为常的冷漠,“沉疴需用猛药。你若无力承担……唉!”
他轻轻叹了口气,“天命如此,非人力可强求。你还是早为令尊备下后事,少受些痛苦吧。”
“备,备后事……”
张星落失魂落魄地僵立在原地。
这满室原本象征着生机的药草香气,此刻都化作了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
少年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话。
可是喉头哽咽,却是一个字也吐不出。
片刻后,他只能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低下头默默地转过身。
似拖着千斤重担,一步一步的走出了济生堂的大门。
济生堂,济的……恐怕不是民吧?
门外的喧嚣依旧,阳光甚至有些晃眼。
但是他的心,已然沉入了深渊。
冰冷彻骨。
他失魂落魄地站在街头,周遭的一切都变成了背景。
他在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句,用力地抹了一把脸,将汗水和尘土混在一起。
怎么办?
现在该怎么办?
他茫然四顾,看着这陌生而冷漠的城市。
正规的医馆已经明确告诉他,以他的财力,根本无力回天。
回去吗?
回去眼睁睁看着?
张星落紧紧的咬着牙,指甲深深掐入了掌心。
“城南……杏林巷……费神医……”
王医工那带着不确定语气的话语,如同幽灵般再次在他脑海中响起。
荒谬!
张星落的第一反应仍然是嗤之以鼻。
什么神医?
什么起死回生?
在这个连基本卫生观念都匮乏的时代,怎么可能有那种奇迹?
多半是以讹传讹的乡野传说,或者是某个故弄玄虚的骗子罢了。
他一个接受过现代教育的人,怎么能去相信这种鬼话?
但是……
还有别的选择吗?
这个残酷的问题现在赤裸裸的就在眼前。
正规的道路已经被堵死。
他手里攒了很久的钱,却可笑的连猛药的零头都不够。
回去再去求阴晚晴?
只是,人家凭什么帮你呢?
彻底的走投……无路了。
当所有的可行之路都变成了死胡同,那条原本被他视为不可信、荒谬的小径,就成了黑暗中唯一可见的光亮。
去不去?
去,可能面对的是更大的失望,是骗局,是空耗时间。
不去,就等于现在就宣判了养父的死刑。
赌了!
只能赌了!
就像当初立下十日赌约一样,已经被逼到悬崖边上,除了纵身一跃搏那一线生机,别无选择!
“就算是假的,我也要去亲眼看看!”
张星落心中暗暗发狠,“要是骗子,我就亲手戳穿!不过,万一……万一如王医工说的有那么一丝丝是真的呢?万一真有什么祖传的秘方,或者……或者收费不那么离谱呢?”
虽然明知道后一种可能性基本不可能,但人在绝境中,总会不自觉地抓住哪怕最渺茫的希望来自我安慰。
“去杏林巷!”
一旦做出决定,张星落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他不再犹豫,深吸一口气,朝着城南方向,再次奔去。
这一次,他不是去追寻什么确凿的希望。
而是去验证那最后的一点,连他自己都不敢完全相信的可能性。
前路或许依旧黑暗,但他必须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