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我捡到了一个小婴儿,拜托您救救他……”
闾清逸顾不得自己的蓬头垢面,踉踉跄跄跑进同仁堂的大门,旁边的伙计一开始还没认出是自家堂主的千金,以为是哪里来的小乞丐,抱着孩子来讨饭吃,慌忙拽住她的衣袖拉往角落里的一根柱子后面站定,想叫她不要乱跑。
“别吓到病人呀,你这小乞丐,看你这惨样儿是不是偷东西被人打了?”伙计调侃着调侃着发现这张脸怎么越看越熟悉…
“没工夫和你在这解释,我是闾清逸!去叫我爹,快点!!”
“噢噢对不起对不起,我这就去我这就去…!”伙计尴尬得脚趾抠地,逃也似的跑去叫老爷了。
闾清逸的头发散得乱七八糟的,长长的黑发混着泥水黏在脸庞上,她靠在红漆抹就的柱子上,望来来往往的病人着急忙慌地走来走去,这些人在医院外奔波是为了维持生计,奔进医院里则是为了生命本身。
这个新生命就躺在她的怀里,逐渐恢复的体温使他的小脸逐渐褪去青紫,反上来些许红润。他的手蜷成两个拳头,皱巴巴的皮肤已经开始舒张,吹弹可破的,像一颗巨大的乳鼠。
“堂主叫小姐去二楼……”伙计回来带话,话刚出口,清逸就拔起腿来往二楼跑,咚咚咚,咚咚咚,她看到父亲在他的卧房前朝她招手。
“来这边,我看看是什么情况。”闾奉挽起袖子,接过女儿手里的婴儿,放在床榻上。
那婴儿身体刚接触床铺,就伸出双手,开始呜哇呜哇地啼哭,但声音微弱,手脚发凉,还没哭两声,鼻孔里就流出清涕来,鼻涕堵住了气孔,又“呵咳、呵咳!”地打起稚嫩的喷嚏,脸一会儿又憋红了。
“笃、笃、笃。”门口传来几声指骨节叩响木梁的声音。“伯父,你叫我。”他作了个揖,头上的圆髻像水上的浮球那样上下晃了晃。
“景行,你过来,恰好你堂妹采药时抱得了一个孩子回来,你且替他诊断一下,也算是提前练练手了。”闾奉拢一拢袖子,往床塌旁边一立,盯着他说道。
“是。”闾景行答复得简单,直接就走了过来。
闾清逸吓了一跳。
“爹,这孩子性命垂危,让他一个外人来练手怕是不合适吧,爹……”她握住孩子的小手,话冲出口才敢出害怕来。自己擅自顶撞父亲还是第一次,往前只敢写在日记里,不晓得这样说话会带来什么后果。
“你堂哥也是打小在我们家里当过学徒的,你忘了?”闾奉笑了笑,“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你还从二楼楼梯缝隙里偷看我教他熬制汤药,被我发现就逃回去了?”他捋了捋略略发灰的胡子尖尖,像是在回忆往昔。“我估摸着那时你也开始大了,是不是对你堂哥暗许了芳心呢,要是他能好好表现,爹就把你许配给他,你看如何?”
闾清逸气到急火攻心,但还是不能发作,她努力按下自己的愤懑,回头望那个已经立在自己身后的堂哥。
闾景行脸上也笑嘻嘻的,但发觉清逸看他的眼神不善,便也收敛了笑容,咳嗽两声,准备上前望诊。
他靠近床边时,只觉得身旁的女人一直盯着他。盯我干嘛?闾景行心下不是很舒服。开玩笑的是你老爹,不是我,干嘛用那种眼神盯着我看,我还看不上你呢。他心里嘀嘀咕咕一阵,边嘀咕边拉起了婴儿的小手。手腕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力气,脉象虽然微弱,但依旧还是有些许力气在的。这婴儿哪里来的?怕不是又从外面捡些别人不要的劳什子玩意儿回来了。
闾景行小时候就知道,清逸这个家伙身上有着典型的妇人之仁。小时候就经常来往家里捡些流浪猫啊、狗啊之类的,每当自己来伯父家里做学徒,总能听见下人们偷偷抱怨大小姐又捡小动物回来了。这次可倒好,直接搞了个小人回来,就算治好了又怎样,还不是没人要的家伙,难不成要一直放在仁和堂里养着?她以为伯父对她的耐心还能有多少,再作怕不是要被早早嫁为人妇。也好。他想,就算她不喜欢自己,亲上加亲也是首当其冲的好主意,到时候入了洞房,就由不得她喜欢不喜欢了……
闾景行越想越得意,以后,这气派的宅邸、还有仁和堂后山景丰润的后花园,保不齐就是自己的了!他手上的脉搏在跳动,他的心也扑通扑通在跳动,他仿佛看见了自己翘着二郎腿坐在会诊室里,旁边早已被驯服的闾清逸低眉顺眼地陪着,给他默默磨墨……
“景行,你有何见解啊?”旁边闾奉低沉的声音突然传来,打断了他的美梦。
“哦,伯父,我正在看他的面色,是有点发青了,我想令他服一碗芎芷石膏汤,想来很快就能解了他的风寒。”闾景行忙不迭地答道。但其实心里虚得很,他觉得这小人活不了,也没什么必要活着,救活他又没有医药费拿,对仁和堂来说也是个额外的负担吧。
“嗯……”闾奉不动声色,只是继续捋着胡子,他也没看闾景行,只是沉默了片刻后,淡淡道:“清逸,你去吩咐下人熬一碗来,就按你堂兄说的办。”
“什么?”闾清逸大惊失色。怎么会这样?爹为什么不当面指出他的方子有问题呢?
“爹……”她紧张地盯着闾奉,闾奉摆摆手,她看不懂他的表情。
”这样给孩子喂,祂活不过今日的!” 清逸忍不住叫了出来,她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爹你明知道他给的方子有问题,为什么不纠正?”
“大小姐,我的方子有什么问题?”闾景行心里懊恼,心想这娘们说话也太不给面子了,何况她又没跟着学过一天,有什么资格指点自己的对错,不会真以为自己是个小姐了吧。
”更何况你不打招呼就往家里捡孩子,想过以后没有?不会是打算守在你那闺房里一辈子不嫁,熬成老姑娘,最后指望着收留这孩子当作养子吧?”一股子气吐完了,他方才想起伯父还就在旁边看着,现在彼此的年纪都已到青年,比不得小时候拌两句嘴也能被夸上两小无猜了。他心虚地回望身后的伯父,依旧从他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来。
“哼,你想多了,我看就你这才学,街边村妇就不会看得上你,你还是先担心一下自己的终身大事吧,别整天盯着别人,看到个女人就先在心里评判起来了,你就没评判别人的资本……”
“你……!”闾景行的脸色一阵比一阵发青,他没想过清逸能这么让自己下不来台,尤其是在伯父面前!他气得怒火中烧,脸由青转红又转青,他嚯得站起身来,手攥成拳头在袖子里,骨节捏得咯咯作响。要是能一拳头下去就好了,一拳头就能让这娘们知道管不好嘴巴的下场!但理智还是让那只手迟迟没有出拳,真打了她,别说亲事了,整个继承铺子的计划恐怕都要灰飞烟灭,长久以来的经营都要付之东流。自己家那指望不上的二老怎能给予他安全感呢,什么都没得继承的儿子就是个光杆司令,幸好伯父膝下无子,自己尚有一线机会从底层翻身,小不忍则乱大谋,这次就先饶了她,这笔帐以后再算……
“爹,石膏大寒,易伤脾胃,若是现在灌服于祂,必将导致邪陷心包,引发惊厥,万万不可呀爹……”闾清逸不再理会堂哥,只转头向闾奉急急说道。“如果我不置一词,直接按照堂兄的意思去做,那才是对我们闾家不负责任,对人命不负责任!”
“哦?”闾奉微微眯起眼睛,“那照你的意思,这孩儿应改怎么治?”
清逸心里火,她满心想找爹爹来妙手回春,看的就是爹比自己的经验多,下手稳准狠,可事到如今也顾不得再有微词了,救人要紧。她也站起身来,拍拍膝盖,裤腿的碎步随着手掌的运动前后摇荡。
“不劳您们费心了,我自有办法。”说完后,她盈盈而动的眼珠略带遗憾地看了下闾奉,跑出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