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人之悲欢(求追读)

迎松楼,白鹿书院提供给国子监的休憩所,此刻房门紧闭。

“云华师兄,那书生是何来历,怎会在数算上轻易胜过乌盘?”

手抚琴弦的柳庸打量着身旁萎靡不振的黑瘦师弟,又看向首位闭目不语的谢云,忍不住开口询问。

“他是金陵苏家的赘婿。”

未等谢云开口,反倒是推门而入的孙博解答了即将参与“乐试”的柳庸的疑惑,“那首《蝶恋花》就是他所作。”

“那首家喻户晓的春词竟是他写的?”

柳庸细长的手指下意识地拨弄琴弦。

夏安仁这个名字他或许陌生,但那阕堪称百年难得一见的《蝶恋花》他却早有耳闻。

作为国子监乐科最得意的弟子,他素日最欣赏有诗词之才的人,更盼着日后能在礼部谋职。

此刻,他心底甚至生出几分向往。

若非碍于身份,真想与那苏家赘婿结交,最好能将《蝶恋花》编成曲谱,流传后世。

“作弊!他区区秀才出身,怎会精于数算?”

王腾猛地站起身,面色阴沉如水。

他平日惯穿华贵宽袖儒衫,此刻一袭黑色箭袖服却更显身姿挺拔——身高八尺、宽背蜂腰。

若不是纨绔跋扈的名声太盛,单凭仪态家世,五姓七望的大族怕早想将女眷送入王府。

“定是书院的赵章先生透了题!”

王腾握拳敲在案几上,震得茶盏晃荡。

“并非如此。”

谢云睁开双目,眼眶中青气缭绕,显然刚从推演中抽离,“圆周测算本是钦天监为陛下登基所献贺礼,内阁原拟昭告天下,却因文脉之争暂隐不露,用作考题备选。”

他指尖轻点桌面,语气不疾不徐,“考核官既选中此题,便说明内阁有意借盛会公布盈朒二限,与书院无关。”

“师兄的意思是,就算书院早知考题,也未必能算出答案?”

柳庸倒吸一口凉气。

若真是如此,那苏家赘婿竟能在众考官眼皮底下算出钦天监密数,岂不是兼具数算与诗词之才?

“原以为我国子监为文脉之争筹谋良久,没想到书院竟藏着这等全才。”

他越想越惊,“怕是书院早有布局,故意让此人行入赘之举掩人耳目,当真是机关算尽。”

在他看来,夏仁定是白鹿书院为文脉之争倾力培养的暗子,甚至不惜以“赘婿”之名自污,只为避过国子监耳目。

“非是如此。”

这次轮到孙博出言否定了。

他方才外出一趟,就是前去打探那神秘替补的来历,柳庸方才猜度的,也是他先前的想法。

但事实胜于雄辩,他多方印证,最后也只得出一个答案。

“苏家赘婿夏仁,是三日前我等上门宣战、至圣先师显灵那日才拜入书院的。。”

孙博向王腾投去一个求证的目光,后者虽面色铁青,但也只能点头。

“天下英雄如过江之鲫。”

谢云的盖棺定论为这次的争论划上了句号,“往后我等断不可轻敌。”

“云华师兄教训的是。”

众人纷纷颔首。

……

人与人之间的悲欢并不相通,特别是建立在立场完全相反的敌对双方。

此时的竹影阁内,气氛尤为热烈。

“安仁兄,你是如何敢选那圆周测算,又是怎样得出答案的?”

朱荃看向夏仁的眼神好似见了绝世美女一般,激动地不行。

就连向来沉默寡言的数算大家赵章先生,也忍不住抬眸望来。

张朝阳虽仍对夏仁的学问存疑,却也只能双臂抱胸窝在角落,目光不由自主地朝被众星捧月的夏仁瞥去。

考核结果就摆在眼前,容不得他质疑。

“偶然在一本书上见到过。”

夏仁觉得自己的确不擅长说谎,谎言就像一张网,撒得越多,漏洞就越多,越需要用更多的谎言去填补。

所以他往往会选择说实话,尽管在旁人眼中看起来与扯谎无疑,但最起码自己心里过得去。

“是何书籍?可在你手中?”

赵章猛地握住夏仁的手,目光灼热,语气急促,“安仁若有藏书,可否借老朽一观?”

这位数算大家一听世上竟有先于钦天监测算出圆周率的书籍,且自己竟未听闻,一时激动得连提三问,难掩心中震动。

“是一本叫做《九章算术》的古书。”

夏仁先回答了赵章的第一个问题。

“竟有此书?”

赵章抚须皱眉,眼底尽是狐疑。

他精研算数数十载,虽不敢说遍览群书,却也将近千年内相关典籍尽数收录考究。

莫说读过,便是书名,他也从未听闻夏仁口中所述。

其余五位先生亦纷纷摇头,显然同样未曾听说。

“莫非……安仁信不过我等?”

赵章神色微黯。若早知夏仁藏有此书,他早该多亲近几分,只可惜被李甫那家伙抢了先。

“书中并未详述圆周盈朒二限,只提‘周三径一’。”

夏仁补充道,只有这样说才符合这个世界的常识。

“现存典籍大多如此记载。”

赵章颔首,如此说来,那《九章算术》或许只是其他数学典籍换了名字,自己未听过也属正常,“若只是如此,安仁又如何得知后续数字?”

“那书也是弟子偶然所得,翻阅后,发现其上有一条批注,将‘周三径一’往后推演。”

夏仁将逻辑形成闭环,“观其笔迹,批注者不似信口胡诌,便记下了数字,未曾想竟派上用场。”

“世间奇人无数,或许真有奇人精研数算,偶得妙解后批注于书。”

夏仁的话将赵章心底最后一丝狐疑散尽,“学生也只是运气使然。”

“竟有如此大才隐于市井,若是那人愿来白鹿书院,我这数科先生的名头交予他,又有何妨。”

赵章说罢,竟对着窗外长揖到底,恍若那隐世高人就在云端。

……

“安仁啊,数科虽过却不可轻敌,诗词考核亦是重中之重!”

李甫见夏仁终于得空,一把将他拽到廊下。

“老匹夫,又不是你参加六艺大比,慌什么?”

王舜拂袖哼道,“以安仁文武双修之资,岂会怕国子监那些耍小聪明的宵小?”

自观云轩一箭后,他早对夏仁的才学深信不疑。

在他看来,诗词或许有灵光乍现的变数,但射科全凭真功夫。

夏仁既能拉满火桑神臂弓,单凭膂力便足以碾压国子监学子,便是从军多年的武夫射手也未必能及。

不过,空有膂力尚不足够,射术更需精度,他不知夏仁是否掌握这等水准。

“大坪此刻无人,安仁且随我去适应靶场?若能百步穿杨,射科便万无一失了。”

话音未落,王舜便要动用言出法随,施展移形换位之术带夏仁前往。

“王舜臣!”

李甫一把扯开那只手,“你不去管自己弟子,拽我的学生作甚?”

他斜睨老友,“当初是谁夸下海口,说自家弟子底子过硬、无需替补?”

“安仁,随我去大坪试射。”

“安仁,随我去青霞山巅借浩然之气养神,以待诗文考核。”

两人各执夏仁一条衣袖,不知不觉间将浩然之气注入臂弯。

好在夏仁体魄强健,换作寻常弟子,早被这两位大儒的磅礴气势扯得脱臼了。

廊下竹影摇曳,映着三人僵持的身影,倒构成了一幅颇为荒诞的《争徒图》。

……

“夏仁。”

竟又有人横插一脚,王舜和李甫循声望去,怒目而视。

“二先生。”

张朝阳最先发现门口出现的一袭白衣,他赶忙出列作揖。

对于这位当世第一的女夫子,他那日在白鹿书院门口相迎时,内心就砰砰直跳。

除了面前真人时的激动和敬仰外,竟然还有一种别样的悸动。

为此,这些日来,他殚精竭虑钻研诗词,便是想在考核中胜过那国子监的孙闫博,好让二先生多看自己一眼。

“若我赢了考核,二先生是否也会这般唤我的名字?”

张朝阳这般想着,心跳得更快了。

“这次就让你得意一下好了。”

张朝阳看向被先生挽尊争抢,还一脸无奈的夏仁,心头这般想着。

“圆周测算的事我已告知诸位先生,你若想知道,问他们便是。”

夏仁见终于挣脱了两位先生的魔爪,也是不耽搁,往阁外走去。

“你们忙,我得回家吃饭了。”

夏仁与二先生擦肩而过,“你安心备战便好。”

“好。”

二先生并没有因夏仁的当面拒绝而恼怒,只是朝几位先生行了一个揖礼,便扬长而去了。

“他们究竟是什么关系?”

六位先生面面相觑,心底不约而同浮起同一疑问。

乐曲大家许龟年心思最为细腻,他虽看不出两人有何渊源,却从彼此神态中捕捉到两个字——信任。

那是无需多言的默契,是即便被当面拒绝也不见愠色的坦然。

“这、这苏家赘婿简直无礼!”

无人在意的角落里,张朝阳攥紧拳头,指节发白,眼底却闪过一丝复杂的羡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