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秋·广西阳朔
我至今还记得那个桂香浮动的黄昏。
当大巴车绕过第九道山弯时,月亮山的岩壁陡然撞入视野——灰白色的喀斯特峰丛浸在暮色里,犹如一尊被天斧劈开的巨大月轮。山脚下,壮族村寨的竹楼鳞次栉比,檐角挂着成串的七彩绣球,晚风里飘来酸笋和漓江螺的咸鲜。
“小沈,先去登记参观证!”导师在身后催促。我攥紧背包带跳下车,相机在腰间磕得生疼。这次随民俗系团队来阳朔,名义上是为中外攀岩邀请赛做文化观察,实则是想蹭机完成毕业论文《传统攀岩技艺的现代流变》。
(1)蝴蝶振翅结
赛事中心设在月亮山脚的旧码头。二十米高的天然岩壁上,红黄相间的攀岩钉勾勒出“月光航线”的轨迹——这是本届最难的5.14a级路线。我蹲在裁判席后整理访谈提纲,突然被一阵欢呼声惊动。
“快看!那个扎暗红色发带的选手在飞!”
寻声望去,一道身影正卡在岩壁的一处仰角区。他穿着靛青色速干短裤,发尾系着暗红发带,发带上用银丝绣着点点星光,他的小臂肌肉在发力时绷出了流畅的弧线。最惹眼的莫过于他的保护绳打法——似乎是壮族传统的“蝴蝶振翅结”,但又有明显的不同,这个新颖的绳环在腰间绕出双翼般的对称纹路。
“37号选手李天笑,准备冲顶!”广播声混着蝉鸣炸响。
他忽然侧头朝下看了眼,阳光恰好擦过鼻梁和右眼角的泪痕。那瞬间我莫名慌乱,按快门时竟被反光板晃了眼。等焦距重新对准,他已腾空跃起,指尖扣住最后一处岩点,暗红色的发带随动作扬起,像一团灼烧的火焰。
(2)未曝光的胶片
赛后颁奖礼草草收场。我随三位师兄溜到岩壁后的训练区偷拍素材,却撞见那个扎着暗红发带的阳光大男孩正蹲在榕树下的竹篱旁,教围着的孩童们打绳结。
“这样绕过去,再穿两次……对!这就是蝴蝶翅膀!”他嗓音清亮,手指翻飞间结出精巧的绳环。叫阿洛的男孩举起成品欢呼,银项圈在颈间叮当作响。
随着师兄们凑上前的我躲在后面调整镜头想抓张特写,老式宾得相机却突然卡卷。正懊恼地倒腾胶卷时,忽然听见近在咫尺的笑声:“同学,需要帮忙吗?”
李天笑不知何时站在眼前,冲锋衣敞着,露出里面被汗浸透的白色背心。我用手推了推下滑的黑框眼镜,看着他的笑颜,触电般地后退半步,相机带却勾住身旁的竹篱,整个人向后仰去——
“当心!”他一把拽住我手腕。
汗水的温热气息扑面而来。我瞥见他锁骨处晃动的墨翠吊坠,那该是他的护身符。
“谢谢!我……我是民族大学民文系的沈青桉。”喉咙紧得发涩,“在写攀岩文化相关的论文。”三位师兄也上前表示了强烈的结交之意。
“巧了!我正要去吃啤酒鱼,”他抓起岩粉袋甩上肩,热情地邀请我和三位师兄,“大家一起吧?我给你们讲讲绳结人类学。”
(3)渔火星河
入夜的漓江浮起千百盏渔火。我们挤在兴坪码头的露天排档,老板娘端上砂锅啤酒鱼,嫩滑的剑骨鱼肉裹着焦香的番茄,紫苏的辛烈被漓泉啤酒驯化成绵长的回甘。
李天笑用筷子尖挑出鱼鳃骨:“壮族的祖先在左江岩画里就画过攀岩祭祀,只不过那时候用的不是镁粉……”他用右手食指蘸着啤酒在桌面画了一副岩画图腾简笔画,指尖水痕映着江面粼光,“你们看这人形,像不像在打蝴蝶结?”
我偷偷支起相机。取景框里,他的睫毛在暖黄灯泡下投出细影,发梢还沾着岩壁的灰白碎屑,右眼角的一颗泪痣显得生动俏皮。快门按下的瞬间,江面突然炸开烟花——原来今天竟是壮族霜降节。
和师兄们回到青旅已是深夜。整理背包时,我摸到了一本不属于自己的《徐霞客游记》。扉页用蓝钢笔写着“李天笑 1997.9.17”,书页间夹着张泛黄地图,怒江流域某处标着红圈:“高黎贡山秘境·待探”。
次日清晨,我在赛事中心辗转寻人,却得知几个大学攀岩队都陆续开赴云南集训备战了,而独行侠们也都早已离去。前台阿妹递来一个牛皮纸袋:“李哥留的,说给民族大学的同学。”
袋里装着一卷攀岩绳样本,标签注明“蝴蝶振翅结改良版”,另附便签:“姓沈的女同学,书暂时存你那儿了,总有一天我会去高黎贡山找它——顺便找你讨教左江岩画。”
回程的路上,我抱着那本书,指尖反复摩挲那些红笔批注的段落。胶卷终究是没能冲洗——暗房师傅说曝光过度,只剩一团模糊的光斑。但我却始终留着那张废片,就像留着那个黄昏在月亮山岩壁上永远定格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