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山鬼

  • 酹骨
  • 酹酒听潮
  • 2892字
  • 2025-05-09 23:32:49

踏入屋中,炭盆正旺,红光悄悄映上地面,屋内一派温暖。木地板拭得干净发亮,几乎不见尘屑。空气中带着淡淡的松柴香味,隐隐又夹着些许熬药的清苦。正对着是一间小厨房,灶台整洁,锅碗收拾得井井有条;右侧帘子低垂,看不出后面所设;左侧为客室,帷幔虚掩,可见一张小圆桌居中摆放,墙边坐榻平整,靠窗一隅则是素木小书桌,上头放着一本《楚辞》与笔墨纸砚,一盏油灯正温黄地亮着。

整个室内清清爽爽,收拾得极有章法,没有一丝寒士独居的潦草,反倒透出一种清简克己的秩序感。

王妙墨被风雪冻得几近麻木,乍然感受到屋内的温度,手脚顿时一阵刺痒发热,不禁轻吸了口气。她走得略慢,江酹秋却已先行至前方,待至门口,又仿佛察觉身后动静停下脚步,侧头等她,神情未动,如同只是随意一瞥。

她轻声应着,随他步入最里屋。

屋中陈设极简,与外间风格一致,素淡而井然。靠里摆着一张不大的木床,被褥是灰白与淡青交织的细麻布,纹样极素,唯床尾一隅垂着缠枝浅纹,颜色已洗得发白,似是从旧被上裁下。床边一张靠墙小榻,坐垫织锦但色泽低调;窗下一张旧书桌,墨砚、纸笔齐整地收在案角,旁边压着一叠未拆的空白纸页,显然是为她所备。

窗外风雪初歇,冷光透窗而入,却因屋内炭盆暖意而化成一层柔和朦胧的影。纸窗泛黄,边角贴得严丝合缝,像是有人亲手修整过。

屋中并无喜色,连一缕红绸都未见,更遑论新婚的铺陈。所有陈设仿佛是为迎接一位暂住的客人而设,素净、实用,又安静得出奇。

江酹秋没有多言,只侧身示意她入内,语气平平地说:“屋中略简,若缺了什么,明日添。先更衣,之后出来吃饭。”

他说得简单,语调却不敷衍。

王妙墨轻轻颔首,踏入屋内。她绕过屏风时,不禁留意到屋中静得出奇——没有丫鬟,没有下人,亦无人替她扶裳。

她从未在这样安静的屋子里换过衣裳。

她站了片刻,指尖触到床上那一叠叠整整齐齐摆好的衣物。是浅灰色的长衫,料子不新,但洗得干净,男子款式,却明显改了袖口与腰围,尺寸贴合,似是有人精心裁过。

她脱下满是雨雪的嫁衣,摘下发间沉重繁饰,偶尔拉扯到发根,隐隐作痛。换上新衣时,衣襟落体,贴身合缝,她不由自主地低声呢喃:“……正合适。”

语气极轻,自己也未觉察,那一声竟透出几分莫名的发涩。

她蹲在炭炉前烤了会儿手,寒气渐退。那熟悉的冷清反倒未令人不安。她静静站起,绕过屏风,走出里屋。

江酹秋果然已在外间。

他站在炭盆旁,执着一柄木勺,似正舀粥。见她出来,他没有言语,只转身走向圆桌。

她缓缓跟上。桌上已放好两张靠背木椅,一只浅青瓷碗中粥色柔和,热气蒸腾,隐见板栗碎粒,碗外凝着一圈细细的水汽。

他将碗推至她面前,道:“山路崎岖,此番折腾,想必是累了。吃吧。”

语气平稳,不带情绪,却没有半分冷淡。

王妙墨怔了怔,低头舀起一勺。粥已不烫,温度适中,入口甘润中透着一丝淡淡的姜香,暖意顺喉而下,竟一路暖至心头。

她轻声问:“夫君……早就备好晚膳了?”

他未正面回答,只道:“雪大,路难走。”

寥寥数语,却把她一路的疲倦与寒意接住。王妙墨忽觉,这屋子并非冷清,而是克制。

她低头,一口一口吃着,动作很慢。

江酹秋未坐下,只在旁略作停留,便转身进了厨房。她吃完粥,他适时出来,收走碗碟,动作简练自然,如同每日习惯。

他将碗放入厨房,又折返回来,沏了杯红茶,语气依旧平静:“明日我下山。香料、胭脂、食材,你想添什么,写下。”

王妙墨抬眼望他,那人眉眼沉静,神色无波,无喜无怒,仿佛一口深井,平静得能照出人影。

她轻轻应了一声。

江酹秋转身向外走去,步履极稳,临至门口,忽而停下。背对着她,语气不动地道:

“夜凉,早些回屋歇下。”

言罢,他便出门离去,动作极轻,仿佛从未来过。

王妙墨独坐在桌前,看着茶杯里袅袅热气氤氲蒸腾。窗外风雪虽歇,屋内静得出奇。

虽说是新婚夜,但新郎似乎并没有洞房之意呢。如此也好。她想。

她走回书桌前,目光落在那本《楚辞》上,手指无意间翻到《山鬼》篇。那一页已有些微卷边,纸张触手微涩。她低头读出第一句:“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声音极轻,几不可闻。

她缓缓坐下,指腹抚着那些墨迹,眼神微动。

山鬼,披薜荔、带女萝,栖于幽篁,乘风御豹,本是天性自由之灵。可诗中,却写她夜夜盼归人,梦中披佩云霞、心忧相思。王妙墨从未细读此篇,如今却不由自主地一行一行看下去。

“子慕予兮善窈窕……岁既晏兮孰华予?”

她读到这里时微微蹙眉。那是山鬼的声音吗?她原以为神灵无惧年岁,无须等待爱恋——可为何诗中的山鬼,却一日日妆饰自己,甚至为“时间流逝”而忧惧?

她轻声道:“它是神……为何要被人看见,才算存在?”

她自己也未能回答。或许山鬼并不是神,只是被屈原写成了神;又或许——就连山中之灵,也不愿长久独活。

她忽然想起刚才屋内的静默,那一碗粥,那一盏灯,那人不言不语地等着她吃完饭。

“……它也孤独吧。”她低声道,不知是在说山鬼,还是自己。

她合上书,雪声隔窗簌簌,远山静如止水。她目光落在纸窗之外,白雪反照着炭火的暖意,天地幽微。

她站起身,拿着《楚辞》,走向床榻,坐下又缓缓躺平,目光仰望帐顶,指尖摸到一处布角的纹路,是被缝进来的旧花样,洗得发白,却不知为何让人觉得安心。

她闭上眼。

雪光透过纸窗的缝隙洒在屋内,一片朦胧银白,如月如霜。

她在梦中行至一处山野——初是江南旧道,芦苇苍苍、远山如画,而后,风转、叶落,山色倏忽变幻,四野皆沉入一层迷蒙的蓝雾。她循着一道水声前行,脚下是幽径青苔,枝柯横斜,藤萝缠枝,天光穿不过密林,唯有山泉自石罅间流淌,泛起微光。

忽而,一阵清响,一只赤豹从林中奔出,周身鬃毛如火,双目金碧,奔至她身前,却没有伤她,只绕她奔行三匝,便伏于地面,低头静立。

她心跳微乱,却感不到恐惧。身后有人缓缓踏碎叶而来,脚步轻而不急。

那人穿一袭长衣,衣襟缀着细草藤叶之纹,头戴鹿角状羽冠,腰间垂着编成的女萝藤索,皮肤苍白,眉目幽深,像从未沐过人间烟火。却又……像在哪儿见过。

他看着她,神情既陌生又熟悉。唇未动,心中却听见声音:

“来。”

他向她伸出手,指骨修长,掌心微凉。

她迟疑一步,他却只是静静望着,目光深得像夜色中山泉,不容抗拒。四周草木忽然纷纷低头,藤萝如垂发飘舞,风中似有女子低语,却听不清。山峰遥遥,云烟缠绕,有隐隐神鸟飞过其巅,啼声婉转如笛。

她不知为何,终是伸出手,指尖轻触他掌心——

那一刹那,天地翻覆,山泉翻涌如海,一只只白鸟自林间扑翅飞起。她被他带着一路飞奔,衣袂翻卷,发丝飞扬,似要与这山中万物一起融化在苍茫绿意之间。他带她穿过云层、掠过幽谷,草木在脚下匍匐,星辰在头顶倒悬。

他回头望她一眼,唇动无声,却像说:

“你本属此山。”

她心中蓦地一紧,恍惚间,那人眉目与江酹秋竟有几分重叠,只是更寂寥,更野性,也更悲伤。

她想要开口,却什么也说不出,只觉胸口有种遥远的疼,像是被谁轻轻唤了一声,又像是被什么注定永远失落了。

风声大作,山影倾斜,林海震动,她蓦然惊醒。

屋内静默无声,炭火正红,一盏灯孤照。

她坐起身,额上有冷汗,指尖仍残留梦中那股清寒。他未曾真的握紧她,却又像从未放开过。

她低头望向手边那本合起的《楚辞》,仿佛那一页还未完全合拢,山鬼的身影,仍隐隐潜伏在纸页之下,未曾离去。

“怎么了?”江酹秋的声音由远及近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