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天色渐黑。
最后一名百姓感谢着离开,江念舟目送他走远。义诊一天,只在晌午吃饭那阵休息了片刻,直到现在忙完,疲累才终于蔓延上来。
江念舟不急不忙收拾着桌案,把物什一一放回药箱,却听后窗一丝细微的衣角摩擦声,他机警回头,几枚银针瞬时自指间飞出,冷呵:“谁!”
一道身影被定于窗前,来人赶忙出声:“少主,是我!”
江念舟立时挂上惯常的温和笑意,忙走上前把银针拔下,带着歉意说:“不好意思常叔,天色已晚,我没认出来您。”
“不碍事不碍事。”被他叫做常叔的中年人捶捶肩膀,“是我人老了,身手大不如从前,猛地听见动静吓着你了吧。”
江念舟笑笑没接话。
屋顶。
两道人影趴着,从一个黄豆般大小的洞口往里看。
许清禾终于放弃,转头看向慕星渺,这人还趴着一动不动往下看,神情专注。
这么个小洞口真的能看到什么吗……
似是察觉到她的目光太过强烈,慕星渺终于抬头,眼神疑惑:怎么了?
许清禾完全不敢动,她知道自己与江念舟的身手差多少,她现在敢动一下,下一秒江念舟就该破窗飞上来了。
而她的小沅姐肯定不希望被发现在这偷听墙角。
于是她只能挤眉弄眼,作委屈状,希望小沅姐能懂:我看不见下面屋里!
慕星渺竟然非常奇妙地看懂了,给她一个别急的眼神:没关系,回去给你讲。
许清禾放心了。
不对,看不见但她可以听啊。
却见慕星渺安抚完她,继续专注地盯着那个小洞口。
今日是她第二次看见这位常叔。
第一次是五年前,那日是江念舟下山义诊回来的日子,何嬷嬷已经把晚饭做好了,满满一桌子都是他们爱吃的菜,准备犒劳忙碌归来的小江大夫。
慕星渺左等右等没见到人影,自告奋勇下山接他,何嬷嬷知道他们从小就往山下玩,对山路熟得都能闭眼倒着走,只嘱咐她天黑注意山路石阶,接到人马上回来吃饭。
慕星渺蹦跳着跑出去,一阶一阶下得飞快。下到一半时,余光闪过一抹淡色荧光,那光微弱,如果不是现在天色黑透,绝对注意不到。
慕星渺停下脚步回忆着,惊喜:幽影花!
幽影花生长期十分漫长,而花期又极短,因此世间很少见。此花贴地生长,外形普通如白色绒球,但夜间会发出极弱的淡绿色荧光,无风时静止如磷火,遇风则随气流浮动,远看像鬼火游走。
传闻此花可用于炼制“摄魂香”,花香混合荧光粉末可致幻。而据江念舟所说,取其根须入药,对一些奇闻怪病则有奇效。
为此,师兄去年用了一月的时间,在夜间搜遍整个常芜山,也不过找到十余朵,这里竟有漏网之鱼。
慕星渺毫不犹豫踏入林子,轻松摘到花后,小心放入袖间荷包,又妥帖地把荷包塞好。
转身欲回石阶路上时,却见偏离石阶的林子深处又有一朵幽绿火花。
慕星渺:……
常芜山山如其名,早年是一座寸木不生的荒山,从山脚一眼能望到山顶,最近几十年才逐渐长了些树。但也仅限于山脚那片不甚浓密的小树林,越往上走越荒芜,山顶基本都是矮草,山腰这片有树有草,但树林也是稀稀疏疏的,没什么危险。
不然聃言子也不会由着两个徒弟从小就满山跑着疯玩。
所以慕星渺没多犹豫,抬脚就走过去摘那朵晃晃悠悠的幽影花。
这次摘完她没动,四下打量一圈,果不其然在再偏离一些石阶路的前方,一团发光绿火再次出现。
慕星渺:……好吧。
就这样一路走一路摘,等快要穿过山脚密林时,慕星渺已经收获整整十朵幽影花。
她把装得鼓鼓的小荷包拎在手中,没再试图重新走回石阶路,径直欲走出密林。
透过密密树影,已经能望见前方常芜村家户中的昏黄灯火,慕星渺逐渐停下脚步,不再向前,低头发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没让她久等,一道熟悉的声音隐约传来,慕星渺放轻脚步走近一点,听到那声音称呼“常叔”。
……
两人交谈了有一炷香的时间,大多是一个中年人在说,年轻人倾听,偶尔简单回应。
慕星渺一点都不好奇,只想捂住耳朵,觉得好烦。
怎么那么多人想把师兄拐下山。
师兄会听这人的话吗。
师兄走了的话还会回来吗。
不想师兄离开。
哪怕再不想偷听墙角,慕星渺也把两人间的谈话给听完了。
慕星渺无聊地倚着树,上下抛弄着荷包。耐心地等中年人离去后,江念舟也转身上了石阶路,她在袖子里摸出来一个小东西,才抬脚走出密林。
她并没有直接上山,而是绕到常芜村侧边方向,进了村子,再从正对着常芜山的村口大路出来。
将要上山,石阶上突然一个人影出现面前,慕星渺吓得一抖,抬头一看,江念舟拧着眉问她去哪了。
慕星渺乖乖回答:“下山接你回家吃饭。”
江念舟:“接人把自己接丢吗。我刚才回去,何嬷嬷见只有我回来,以为你又不吃饭去哪玩了。”
慕星渺拉住他的胳膊,示意边走边说:“我走到山脚没看见你嘛,这时我想到清禾说她这两天要帮着家里除田间的杂草,我就想去看看她家田地怎么样了,如果没除完的话明天我下山跟她一起,反正也没别的事。”
这件事确实是真的,不过她是在今日下午去看的。许家一家子齐上阵,她到的时候草已经除得差不多了。
“我记得许家的田地就在山脚下,这么近你没看见我回来?”
“没说完呢,”慕星渺蹦蹦跳跳一步两个台阶,“我刚过去,低头一看,这不是清禾那丫头宝贝得不行的小铃铛吗,这一丢准要给她急哭,然后我就去村里找她啦。”
江念舟知道那两枚小铃铛,似乎是许清禾在哪里捡的,外表如珠似玉,光滑玉润,但却能发出声响,其声清脆悦耳,她十分喜爱。
三人自小相识,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会互相分享,但因为铃铛只有两枚,许清禾实在不知怎么分,纠结得小脸皱巴。
当时江念舟和慕星渺一致认为绝对不能分,理由是不管分给他们两个中的谁,另一个人都会非常伤心的,万一再因为这个打起来……所以请许清禾务必要自己保管好。
吓得许清禾连忙点头同意。
思及此,江念舟点头认同,“确实,如果这两个小玩意丢了,她绝对会哭的。”
“哼哼,”慕星渺得意一笑,摊开掌心,一枚玉珠子安静地躺着,“清禾为了感谢我找回它们,把其中一个送给我了!”
这件事也是真的,不过也是发生在今日下午,许家从田间忙完回家,慕星渺坐在垄边看云吹风,眼尖地发现田间不远处有个熟悉的小东西半掩在土里。
她看见后赶紧就给许清禾送去了,小丫头只从她手心中拿走一个,执意要她收下另一个。
当时她与江念舟二人自是不会因为一枚小铃铛而生气的,那么说也是为了逗许清禾,这孩子待人真诚得让人心软,且对某些事有着别样的执拗,比如一定要把她认为的好东西给他们平分,绝不能自己独享。
慕星渺很感动,现在竟然不平分了,她有江念舟却没有,等下回家一定要跟他狠狠炫耀一番。
她感动倒也不只是因为这枚小铃铛。
慕星渺虽说刚出生就被预言为不祥,被快马加鞭送到这座荒山上。但再不受宠也是北雍的长公主,皇帝爹在吃穿用度上没亏待过她,不仅让帝师聃言子教导她,还送来了膳食局烧菜一把手何嬷嬷,逢年过节的封赏也都会派人送来。
这么多年来,好东西倒也没少见,她也无甚在意。
她如今在意,并为之愉悦的,是玉铃铛背后,许清禾诚挚的友情。
江念舟笑道,“那你可要放好。”
他像是想起什么,顺口问:“你不是有个小荷包专门用来放宝贝玩意吗,怎么不把它放荷包里?”
慕星渺笑意不变:“我这不是要给你看么,等下回去我还要给何嬷嬷看呢。”
两人如平常般一路说笑着,谁也没提山脚下发生的事。
不知是心虚还是各怀鬼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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