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市中心的古董街在正午的日头下泛着油光,青石板路被游客踩得发亮,两边红漆木牌上“聚宝斋”“藏珍阁”的招牌晃得人眼花。
林昭站在街口,手指无意识摩挲着兜里的玉珏——这是三天前张伯发消息让他来的,短信里只说“有块老玉要过过眼”,没提别的。
“小昭!”
沙哑的唤声从左边第三家铺子飘来。
张伯穿件洗得发白的藏青对襟褂子,正扒着门框招手,脑门的汗顺着皱纹往下淌,“日头毒,赶紧进来!”
林昭迈进“福瑞祥”时,鼻尖先撞上股沉旧的檀香味。
柜台里摆着些明清瓷器,最显眼的位置却空着,只留块红绸子铺着。
张伯关了店门,搓着双手凑近:“昨儿后半夜有人敲我窗,说有块汉代螭纹玉镯要出。我瞧着包浆对,可总觉得哪儿不对……”他从柜台底下摸出个锦盒,掀开时手都在抖,“你帮我看看?”
玉镯刚露出半寸,林昭的天眼便自动运转起来。
原本温润的玉面在视线里裂成碎片,包浆像被泼了水的墙皮簌簌往下掉,底下露出的竟是新打磨的青白玉,表面的螭纹刻痕深浅不一,连最细的卷云纹都少了道弧度。
“假的。”他脱口而出。
张伯的手顿在半空,锦盒“咔嗒”一声合上:“你……你咋看出来的?”
“汉代螭纹讲究‘S’形走兽,这只的螭尾卷得太急,像照着图谱描的。”林昭指尖轻点盒盖,“再说玉质——真汉玉用的是和田籽料,年头久了会有‘饭糁’,这镯子里头全是人工沁的朱砂点,看着艳,摸起来扎手。”
“老张头!你这儿收玉不收?”
店门被拍得哐哐响。
林昭转头,看见个穿灰布衫的中年男人站在太阳底下,怀里抱着块红布,露出半截翠绿——和方才那只玉镯的颜色像极了。
张伯的脸瞬间涨红:“是他!昨儿半夜就是这小子敲的窗!”
男人挤进店门,红布往柜台上一摊,露出只水头极足的翠玉镯,在檀木柜上泛着幽光:“我家祖上传的,说是当年孝庄太后赐给奶妈的。您给个价?”
林昭的天眼再次张开。
这回更明显——玉镯表面的“土沁”是用草酸泡出来的,沁色只停在表层,底下的玉质白得发僵,连条天然水线都没有。
最可笑的是镯身内侧,有道极细的划痕,分明是现代电动工具留下的。
“五千。”张伯捏着玉镯的手直抖,“爱卖不卖。”
“老张头你坑人!”男人急了,“我问过隔壁藏珍阁,人家说至少值三万!”他转身冲外头喊,“各位老板来评评理——”
店外本就围了几个举着相机的游客,闻言“轰”地涌进来。
穿花衬衫的胖男人扒着柜台看玉镯:“这水头……我出八千!”戴金丝眼镜的老头摸出放大镜:“包浆是对的……一万!”
林昭突然伸手按住玉镯。所有人的声音戛然而止。
“这玉不对。”他抬头,目光扫过满屋子灼热的视线,“汉代没有这种菠菜绿,孝庄太后那会儿翡翠还没成主流。再说沁色——”他指尖蘸了点茶水抹在玉面上,“真土沁洗不掉,这玩意儿一擦就掉色。”
茶渍所到之处,翠绿色像融化的蜡,渐渐露出底下的青白。
胖男人的脸当场垮了:“我操,真掉色!”金丝眼镜老头把放大镜一摔:“骗子!”
灰布衫男人的额头瞬间冒出汗珠,他抓着玉镯就要跑,却被张伯一把揪住后领:“想走?昨儿半夜你骗我签的收据还在呢!”
外头不知谁喊了句“报警”,男人腿一软跪在地上,哭丧着脸直磕头。
林昭退到门边,看着人群围上去,听见张伯在里头嚷嚷“送派出所”,突然觉得后颈发凉——方才那男人抬头时,他瞥见对方耳后有块青灰色胎记,和退婚宴上那个穿黑夹克的男人,像极了。
“林昭?”
清甜的唤声从身后传来。
林昭转身,程雪琪正站在街对面的桂花树下,白大褂搭在臂弯,浅蓝连衣裙被风掀起一角,发梢沾着点桂花香气。
她手里拎着个帆布包,上面印着“青山市博物馆”的字样。
“程医生。”林昭下意识理了理领口,“你怎么在这儿?”
“来给博物馆收几件民国医书。”程雪琪走过来,目光扫过福瑞祥门口的骚动,“刚才那是……”
“假玉。”林昭简短解释。
程雪琪笑了:“我就说张伯总说你‘眼毒’,看来是真的。”她指了指他兜里露出半截的玉珏,“上次在退婚宴看见你戴的玉,是古玉吧?”
林昭摸出玉珏。
日头底下,玉面泛着淡青的光,表面的云雷纹像活了似的流转。
“我娘的陪嫁。”他说,“上面的纹饰是商代的‘双钩拟阳线’,这种雕法汉代就失传了。”
程雪琪的眼睛亮了:“你还懂这个?”
“守陵的时候,老墓里有块汉碑,我照着拓了十年。”林昭耳尖有点发烫,“程医生要是想看,下次带你去……”
手机在裤兜里震动。
林昭摸出来,屏幕上显示“未知号码”。
他刚按下接听键,就听见个沙哑的男声:“小昭?我是村东头的王伯。老墓后头的竹林里,今早有俩驴友失踪了……”
血“轰”地冲上头顶。
林昭攥紧手机,指节发白:“什么时候的事?”
“就今儿早上!俩年轻人说要拍晨雾,进去就没出来。”王伯的声音带着哭腔,“警察都来了,现在正封锁林子……”
“我马上回去。”林昭挂断电话,抬头时程雪琪正关切地看着他:“出什么事了?”
“老墓那边……有点状况。”林昭扯了扯她的衣袖,“程医生,能借你车用用吗?”
程雪琪没多问,直接把车钥匙塞给他:“在街口第二个停车位,白色SUV。”她顿了顿,“需要帮忙的话,我可以跟你一起——”
“不用。”林昭已经跑了出去,风掀起他的衣角,“你帮我跟张伯说一声!”
古董街的喧哗渐渐被抛在身后。
林昭踩下油门时,后视镜里程雪琪的身影越来越小。
他望着前方通往市郊的公路,喉结动了动——老墓后的竹林他再熟悉不过,哪块石头绊脚,哪棵树有鸟窝,他闭着眼都能数出来。
可现在,那里藏着两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驴友。
还有,三天前张伯短信里说的“老墓后墙青石板下的东西”,他还没去看。
车子驶上盘山公路时,林昭远远望见老墓方向腾起片灰蒙蒙的雾。
等转过最后一个弯道,他猛地踩下刹车——老墓前的空地上停着三辆警车,蓝红相间的警灯在雾里明灭,几个警察正拉着警戒线,把竹林围得严严实实。
林昭的手搭在车门把手上,突然顿住。
他看见警戒线内,有个穿黑夹克的男人背对着他,左肩上的补丁泛着灰——和退婚宴上那个身影,分毫不差。
雾越来越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