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自打东家唐志业突兀遭难,永汉路上的老字号“鼎晟茶楼“便像是抽掉了魂魄,主家遭祸的阴影还笼罩在茶楼每人心头。
今日这二楼雅座更空了大半,跑堂的伙计靠在窗台栏杆上打盹,账房有气无力趴在柜台上拨弄算盘——这三天的流水还抵不上往年一日的进账。
早晨的“一盅两件“生意,如今连半屉虾饺都卖不完。老茶客们要么去了香港避难,要么连吃早茶的钱都要掂量。
跑单帮的商人少了,谈生意的声音也稀了,只剩几个老茶客还守着角落的八仙桌,一壶铁观音从早泡到晚。就连原本常来的道上兄弟,似乎都嫌这鼎晟楼晦气,也有许久没来了,倒是那几个合顺堂看场子的烂仔,风雨不拉,角落里找个位置点上一壶茶、三笼包子便是一天。
茶楼里的老伙计望着积灰的留声机叹气,这光景,再来上一个月,恐怕连唱曲的姑娘都请不起了。
突听“啪”地一声,一壶滚烫的热茶摔在地上,四溅的热水烫着了隔邻一桌的客人,那客人回身怒视,开口欲骂,却被几个凶神恶煞的汉子给吓得将到了嘴边的话给咽了回去。
正在迈步上二楼的掌柜俯身一看,赶紧转身下楼,却看见那个歪带瓜皮帽、肩上搭条油渍麻花抹布的少年连蹦带跳着蹿了出来,口里说的是戏腔:“客官……,来了……”
“你家叉烧包里有异物,硌掉老子半颗金牙,拿五十银元汤药费算数。”
这一桌坐了三人,上手的壮汉口音很重,像是中原一带的,说话有点大舌头。桌上其余两人皆沉默不语,眼睛滴溜溜转,神情极为阴戾。
少年笑嘻嘻地扯下肩头抹布在桌上虚擦几下,眼睛扫一眼站在楼梯上的掌柜,侧身弯腰行个礼,“这位大叔,要不将您剩下的半颗也给拔了吧……”
话音未落,那壮汉手中多出一把匕首,“嗵”地一声插在桌上,眼睛微眯看着少年,“少年人,赶紧滚,让你们老板过来…….”
“……上个月有客官扎坏酸枝桌,咱掌柜的把他绑在黄包车上,从永汉路拖到沙面展览,今日要找三架车才得呢。”
少年全然不怵,依旧嬉皮笑脸的。
楼梯上站着的掌柜叹口气,抬手挥了挥,那合顺堂看场的三名壮汉从角落里站起,推开凳子走了过来,领头的轻咳一声,三人同时掀开衣襟,露出腰间武器。
掌柜的这当口才从楼梯上走了下来,眼神嗔怪地瞪了少年一眼,“维桢啊,你又来……”
说完那少年,掌柜的掸掸长衫,抬手朝着那几名闹事的汉子拱拱手,肃然开言。
“兄弟几位,可是从北边过来的?这鼎晟茶楼,可不能闹事……”
……
鼎晟茶楼在广州是鼎鼎有名,三层高砖木结构,对面便是美洲酒店,往左走几百步便是永汉影院与永觞酒家,跨过文明路则是永汉警察分局,街道尽其繁华,人声鼎沸;门前挂着黑底金漆对联一幅,上联是:“为名忙,为利忙,忙里偷闲,饮杯茶去;下联是:劳心苦,劳力苦,苦中作乐,拿壶酒来”
与其他高档茶楼一致,鼎晟在内部装饰设计上都是大同小异,满洲窗间隔,五彩玻璃上饰以人物山水图案;四周摆设古玩字画;格头的横楣花檐,选用漆金通花木雕,其间龙凤飞舞,梅兰竹菊等等,环境舒适雅致,古色古香。
鼎晟最出名的小食有冰花鸡蛋散、蛋挞、烧鹅、萝卜包等,其中冰花鸡蛋散是鼎晟楼的招牌美点,晶莹剔透,质感蓬松,表面的糖浆泛起光泽,入口即化,甜而不腻。
又有光绪三十二年,时任广东巡抚的张人俊在鼎盛茶楼题词“个中滋味”,具名“健庵居士”。为此,后又引致后来的广州将军,敬张人俊此人忠君报国,时常带部属前来说是瞻仰墨宝,私底下却是想将这横额据为己有,但未曾想宣统元年,张人俊老人家又回到了广州,这回是两广总督,而这广州将军则因受贿事发被传回京,唐家才落了个平安。
张人俊老先生在清亡后去了青岛养老,而这鼎晟茶楼却是越来越有名,可惜没了这些达官出没,到后来便成了广东绿林好汉攀附文雅之地——这广州各大帮派日常聚会讲数,最喜鼎晟茶楼,偶尔还能见着袖口绣着荔枝暗纹花的警局大佬,参与绿林好汉其中做个和事佬。
这也是自然之数,茶楼向来便是三教九流汇聚之地。茶烟袅起处,市井与庙堂在粗瓷杯底悄然碰撞。那跑堂扬起的铜壶嘴淌出千面世相,商贾的算盘珠响与镖师的切口黑话在碧螺春雾中缠作一团。青瓦梁木浸透百年人声鼎沸,连茶渍都沉淀着江湖深浅。
——这方寸泥炉煮的岂止是水,分明是浮世百态熬成的琥珀浆,愈陈愈见众生眉目。
鼎晟楼营业这几十年,从未曾有烂仔流氓在楼里开片,即便有事未谈妥,也会改约个地方、带齐人马再动手——无它,粤商自治会的威名赫赫是其一,其次便仗的是老板唐志业,其人侠肝义胆、仗义疏财,就连洪门大佬碰见唐志业,也会抱拳尊称一声唐老板。
至于那张人俊的牌匾,早就给唐志业收回了唐府,可惜,毁于了大火之中。
唐维桢选这鼎晟茶楼来“学习”,这是黄永璋没想到的。他早想盘掉这产业——乱世里,金条比铺面实在。
可临了转念又想,这不成器的外甥能翻出什么浪?
且由他去,等有人出价时再做打算。
就这样,唐维桢就成了鼎盛楼的跑堂伙计之一。
掌柜丁庆,年过不惑,打小在茶楼厮混,早把人情世故摸得门儿清,他爹是茶楼老掌柜,他打会走路就跟着在堂前转悠。跑堂的吆喝他听得懂,客人的眼色他看得明,浑身浸染着江湖气。
丁庆长得相貌堂堂,鼻直口方,双目炯炯,年少时应潮流剪辫蓄发,现如今却又是长袍马褂守旧样。胸前带金链怀表,心中却侠肝义胆,但有豪情江湖客落魄潦倒,且与丁庆能相识相交,便往往倾囊相助——以至于在鼎盛楼干了大半辈子,还倒欠着东家的银钱。
好在东家唐志业爱他性情,时不时赠上一笔钱接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