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元历237年,深秋。龙国,滨海市,“锈水巷”。
时间仿佛在这里被黏稠的污垢和绝望拖慢了脚步,永远凝固在凌晨三点到四点之间最死寂、最寒冷的刻度。酸雨,滨海市深秋的常客,今夜格外肆虐。它并非纯粹的雨水,更像是混杂了工业废气、金属锈蚀粉末和城市排泄物的冰冷毒液,带着刺鼻的腥气,持续不断地从铅灰色的天幕倾泻而下,砸在扭曲变形、覆盖着厚厚黄绿色锈迹的管道上,发出沉闷而单调的“哒哒”声,如同垂死巨兽缓慢滴落的涎水。
雨水在地面汇聚,流淌在坑洼不平、混杂着油污、食物残渣和不明秽物的泥泞中。昏暗中,这些积水本该被雨点击打出无数涟漪,但此刻,一些水坑的表面,却诡异地凝结出薄薄一层闪烁着幽蓝色微光的冰晶。那光芒极其微弱,如同夏夜萤火虫的残影,在雨滴落下的瞬间浮现,又在下一滴雨水砸落前倏然消失,仿佛只是光线在极度疲惫的视网膜上开的恶劣玩笑。冰晶的形态并非规整的雪花,而是更接近某种活物细密的鳞片,带着一种非自然的、令人心悸的寒意。
巷子深处,一盏依靠老旧线路苟延残喘的钠灯,是这片区域唯一的光源。它的光芒是病态的橘黄色,忽明忽灭,每一次熄灭都像是一次短暂的窒息,将整个“锈水巷”彻底拖入浓稠如墨的黑暗。而在那黑暗降临的刹那,四周的阴影仿佛获得了短暂的生命,墙壁的污迹、堆积的废弃物轮廓、甚至管道投下的影子,都开始无声地蠕动、扭曲,如同深海中不可名状的生物在舒展触须。一种极细微、如同生锈铁钉刮擦着薄铁皮、又像是无数昆虫在啃噬骨头的“嘶嘶”声,若有若无地弥漫在雨声的间隙,钻进耳膜深处,激起一层层冰冷的鸡皮疙瘩。这不是物理的声音,更像是一种精神层面的低语,带着纯粹的恶意和窥探。
秦烬的身影,就在这片被酸雨、诡异光影和无形低语包裹的巷道里蹒跚前行。他身形原本应该很高大,但长期的营养不良和某种更深层的折磨,让他显得异常消瘦和佝偻。一件洗得发白、袖口和领口都磨出了毛边、打了好几块不同颜色补丁的旧外套紧紧裹在身上,也抵御不住那透骨的湿冷和酸腐气息的侵蚀。雨水顺着他凌乱、沾满污垢的头发流下,划过他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最终在下颌处滴落。他的眼窝深陷,眼神是长久困顿和麻木沉淀下来的灰暗,像一口干涸了太久、积满尘埃的古井。只有偶尔,在抬头望向巷子尽头那微弱灯光的方向时,那眼底深处才会掠过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属于野兽般的警惕和焦灼。
他的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破旧不堪、一只眼睛已经脱落、露出里面灰扑扑廉价棉絮的小熊玩偶。玩偶脏兮兮的,但被他以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护在胸前,仿佛那是比生命更重要的珍宝。事实上,它确实是。这是小雨唯一的玩具,是她发烧时唯一能带来一丝慰藉的东西。此刻,他刚从距离锈水巷三条街区外、一个24小时营业的廉价自动售药机那里,像抢劫一样买到了最后几粒退烧药。为了这几粒药,他耗尽了口袋里最后几个叮当作响的硬币,甚至不得不避开两个在附近游荡、眼神不善的流浪汉。药瓶被他用一块相对干净的破布小心翼翼地包裹好,塞在外套内侧的口袋里,紧贴着心脏的位置。隔着薄薄的衣料,他仿佛能感觉到那塑料瓶身冰冷的触感,那是小雨活下去的一线希望。
每一步踩在泥泞里,都发出令人牙酸的“噗叽”声。冰冷肮脏的污水迅速浸透了他脚上那双几乎要散架的旧胶鞋,寒意如同毒蛇,顺着脚踝向上蔓延。但他毫不在意,所有的感官和意志都集中在尽快回到那个用废弃集装箱和防水布勉强搭建起来的“家”——小雨还在发着高烧,小脸烧得通红,呼吸急促得像破旧的风箱。时间,每一秒都无比珍贵。
就在他距离巷子口那盏忽明忽灭的钠灯还有十几米远时,异变陡生!
钠灯又一次毫无征兆地熄灭。浓稠的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
那令人不安的“嘶嘶”声骤然放大,仿佛就在耳边响起!
秦烬的脚步猛地顿住,全身肌肉在瞬间绷紧,一种久违的、深入骨髓的战斗本能如同被冰水浇醒的毒蛇,昂起了头。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将身体微微侧转,后背紧贴住旁边一根冰冷、湿滑、布满锈迹的粗大管道。怀中的小熊玩偶被他搂得更紧。
黑暗中,几道比夜色更浓郁的黑影,如同从墙壁本身剥离出来的污迹,无声无息地从巷子两旁的阴影中滑出。他们动作迅捷、协调,带着一种训练有素的冷酷,瞬间堵死了秦烬前后狭窄的通道。
钠灯挣扎着再次亮起,病态的橘黄光芒重新洒下,照亮了来者。
一共四人。清一色的哑光黑色防水作战服,紧贴着精壮的身躯,勾勒出充满爆发力的线条。脸上戴着全覆盖式的战术目镜,镜片在昏暗光线下反射着无机质的冷光,将他们的眼睛和表情完全隐藏,只留下冰冷的镜面和下方紧抿的嘴唇。腰间鼓鼓囊囊,显然携带着武器。他们身上散发着一种混合着硝烟、金属和血腥气的特殊味道,与锈水巷的腐朽气息格格不入,如同闯入羊圈的豺狼。
为首一人身材最为魁梧,光头在钠灯下泛着油腻的光泽。一道狰狞的刀疤从他的左眉骨一直划到右脸颊,如同一条丑陋的蜈蚣趴伏在脸上。即使隔着目镜,也能感受到他那毫不掩饰的凶戾和戏谑。秦烬认得他——赵天枭手下最凶残的恶犬,代号“秃鹫”。
秃鹫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精准地钉在秦烬身上,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遍,最终落在他紧紧捂着胸口口袋的手上。一丝残忍的笑意在他嘴角咧开。
“啧,这不是咱们的‘大英雄’秦烬吗?”秃鹫的声音沙哑低沉,带着浓重的烟嗓,每一个字都像砂纸摩擦着耳膜,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讥讽。他迈着沉重的步伐,靴子踩在泥水里,溅起肮脏的水花,一步步逼近。
秦烬没有回应,只是将身体更加紧贴住冰冷的管道,眼神低垂,掩去那瞬间爆燃又被他强行压下的怒火。他像一块沉默的礁石,承受着即将到来的风暴。
秃鹫走到秦烬面前不到一米的地方,停下。他故意上下打量着秦烬褴褛的衣衫和沾满污泥的鞋子,夸张地摇了摇头。
“深更半夜,像条丧家犬一样,就为了给那个小杂种买这点破药?”秃鹫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恶意的嘲弄,“真是感人肺腑啊!父爱如山,嗯?”他身后的三个手下配合地发出一阵刺耳、毫无温度的哄笑。
笑声未落,秃鹫毫无征兆地抬起穿着厚重作战靴的脚,狠狠踹向秦烬的胸口!目标并非秦烬本人,而是他护在胸前、装着药瓶的口袋!
砰!
沉闷的撞击声响起。巨大的力量让秦烬闷哼一声,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撞在冰冷的管道上,发出一声闷响。剧痛从胸口传来,但他更在意的是——
那破布包裹的药瓶被巨大的力量从口袋中震飞出来,在空中划过一道短暂的弧线,然后重重砸在几步外一个浑浊的污水坑里!玻璃瓶瞬间碎裂!几粒白色的药片如同被遗弃的珍珠,无助地滚落在散发着恶臭的污泥和油污中。
“不!”一声嘶哑、压抑到极致的低吼从秦烬喉咙里迸出。他猛地向前扑去,想要抢救那最后的希望。
但秃鹫的动作更快。他狞笑着,一脚踏出,精准地踩在那几粒滚落药片的位置!厚重的靴底狠狠碾下,在泥水中反复搓揉!
“看啊!你的‘灵丹妙药’!”秃鹫的声音充满了施虐的快感,他抬起脚,展示着靴底上粘着的、已经完全被污泥浸透、碾成糊状的白色残渣,“现在,它和你一样,烂在臭水沟里了!”
就在秃鹫的靴子碾碎药片、污浊的泥水飞溅到秦烬脸上和怀中小熊玩偶上的瞬间!秦烬因为剧痛和极致的愤怒,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左胸心脏位置那被旧衣遮掩的狰狞烙印,仿佛被无形的火焰灼烧,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这痛楚如此强烈,让他搂着小熊玩偶的手臂不自觉地收紧。
就在这同一刹那!
那只破旧的小熊玩偶,那颗仅存的、由廉价塑料制成的黑色眼珠,极其细微地、几乎不可能被肉眼察觉地,闪烁了一下!一道与污水坑里幽蓝冰晶同源的、冰冷而诡异的微光,在塑料眼珠深处一闪而逝,快得如同幻觉。同时,玩偶内部那些干瘪、灰扑扑的廉价填充棉絮,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从内部轻轻抽动,极其微弱地、如同呼吸般鼓胀了一下,又迅速收缩回去,紧贴着秦烬的胸膛。那感觉,就像是一个沉睡的微型心脏,在主人极致的情绪波动下,被短暂地惊扰,发出了一次无声的叹息,或者……一次微弱的搏动?
秦烬的注意力完全被碾碎的药片和胸口的剧痛所占据,丝毫没有察觉到怀中玩偶这转瞬即逝的异变。只有那冰冷的、仿佛活物般的微光,在钠灯又一次明灭的间隙,短暂地映入了旁边一个打手战术目镜的镜片边缘,让他下意识地偏了偏头,疑惑地扫视了一下周围,却什么也没发现,只当是灯光的反射或雨水的错觉。
“哈哈哈哈!”秃鹫身后的一个打手再次发出哄笑。
另一个打手则默契地举起强光手电筒,猛地按下开关!一道刺眼、凝聚的白色光柱如同灼热的匕首,瞬间刺破昏暗,直直打在秦烬的脸上!
强光让他眼前瞬间一片惨白,眼球刺痛,生理性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他下意识地抬手遮挡,身体因强光的刺激和内心的暴怒而剧烈颤抖。怀中的小熊被抱得更紧,仿佛那是他在无边黑暗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秃鹫享受着秦烬的狼狈。他上前一步,几乎与秦烬鼻尖相对。浓重的烟草味、汗味和一种淡淡的血腥气混合成令人作呕的气息,喷在秦烬脸上。
“上面发话了,”秃鹫的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毒蛇在耳边吐信,每一个字都淬着剧毒,“你怀里那个小丫头片子,是重要的‘资产’。赵少心善,给你个机会。”他伸出带着黑色战术手套的粗糙手指,极其侮辱性地戳向秦烬的胸口,目标正是那旧衣之下、能清晰感受到轮廓的狰狞烙印!
“现在,乖乖把‘资产’交出来。”手指重重地戳在烙印的位置!一股混合着物理疼痛和更深层封印被刺激带来的、仿佛灵魂被撕裂的剧痛瞬间席卷秦烬全身!他身体猛地一僵,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呈现出死白色,仿佛下一秒就要捏碎怀中的玩偶。他低垂的头猛地抬起,那双原本被麻木和疲惫占据的眼睛,在强光刺激和剧痛折磨下,瞬间爆发出如同受伤孤狼般的、极致冰冷与暴戾的凶光!那眼神深处,仿佛有尸山血海在翻腾,有星辰在寂灭!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对渺小蝼蚁竟敢挑衅巨龙的极致威严和毁灭欲,如同实质的寒流,穿透了强光,狠狠刺入秃鹫的神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