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更鼓惊魂夜

雨砸在青石板上,溅起混着泥腥的水花。戌时的梆子刚敲过三巡,陈玄便裹紧补丁摞补丁的麻布短褂,一头扎进墨汁般浓稠的夜色里。永宁城的冬雨,冷得像淬了冰的针,密密匝匝往骨头缝里钻。他缩了缩脖子,肩上那面蒙了油布的旧更锣沉甸甸地压着,像坠着块冰。

“咳咳咳——!”

嘶哑破败的咳喘声从身后漏风的柴房里挤出来,刀子似的刮着陈玄的耳膜。他脚步猛地一顿,攥着锣槌的手紧了紧,指节泛出青白色。那是陈三,陈家唯一的老仆,也是这破落宅院里唯一还喘着热气的人。三天前,李记药铺那位总是笑得一团和气的李慕白李老板,亲自送来了几包据说是吊命的“雪参玉髓散”。可那药灌下去,陈三咳得更凶了,暗红的血沫子溅在洗得发白的被褥上,洇开一片片刺目的花。

陈玄猛地转身,一把推开柴房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

一股混杂着血腥、草药苦涩和朽木霉烂的浊气扑面而来。豆大的油灯昏黄摇曳,勉强照亮角落里那张铺着干草的破板床。陈三佝偻着蜷在上面,枯树皮般的手死死揪着胸口单薄的衣襟,每一次剧烈的咳嗽都牵扯着全身骨架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脸色灰败如金纸,嘴唇裂开渗着血丝,浑浊的老眼艰难地转向门口,映出陈玄湿透的身影。

“少…少爷…”陈三喉咙里嗬嗬作响,像破旧的风箱,“别…别管我…去…去打更…差事…要紧…”话未说完,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他猛地侧过头,“哇”地吐出一大口暗红粘稠的血,星星点点溅在陈玄沾满泥水的草鞋上。

那血,红得发黑,带着股令人作呕的腥甜气。

陈玄的心像被那口血烫穿了,他几步抢到床边,扶住陈三瘦骨嶙峋、不住颤抖的肩膀。入手冰凉,那点微弱的生气正飞快地流逝。“三伯!”他声音发紧,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那药…姓李的药…是不是有问题?”

陈三浑浊的眼里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恐惧?忧虑?还有一丝陈玄看不懂的决绝。他枯瘦的手痉挛般地摸索着,颤抖着探进自己怀里最贴身的地方,哆嗦了好几下,才抠出一样东西,用尽全身力气塞进陈玄同样冰冷的手心。

入手冰凉坚硬,带着老人微弱的体温和浓重的汗味。陈玄低头,摊开手掌。

是半枚铜钱。

钱身布满绿锈,边缘磨损得厉害,几乎看不清原本的轮廓,只隐约辨出半拉模糊的“通”字。断裂的茬口参差不齐,像是被人生生掰断。

“镇…镇邪…”陈三的喘息如同破洞的鼓风囊,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力气,他死死盯着陈玄,浑浊的瞳孔深处,一点微弱的光亮固执地燃烧着,“后院…那块…青石…压着…压着东西…能…救命…”

“青石?”陈玄愕然。陈家祖宅后院,早就荒废多年,野草长得比人还高。他幼时顽皮闯进去过,只记得最深处有片寸草不生的空地,孤零零立着一块一人多高、布满青苔的丑陋大石头。长辈们提起那地方,总是讳莫如深,只严厉告诫“邪气重,莫靠近”。

“去…快去…”陈三枯槁的手指猛地抓住陈玄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指甲几乎掐进肉里。他的眼睛瞪得极大,瞳孔里那点微光剧烈地摇曳着,仿佛随时会熄灭,“拿着…这个…贴着…贴着石头…别…别怕…那些…东西…”

“东西?什么东西?”陈玄心头一紧。

陈三却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抓住他的手骤然一松,整个人瘫软下去,眼睛半睁着,胸膛剧烈起伏,只有进气没有出气,喉咙里发出濒死的嗬嗬声。

不能再等了!

陈玄猛地攥紧那半枚冰冷的铜钱,坚硬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他霍然起身,最后看了一眼油灯下陈三那张毫无生气的灰败脸庞,一咬牙,转身冲进了门外的雨幕之中。冰凉的雨水瞬间打透了单薄的衣衫,刺骨的寒意激得他打了个哆嗦,但胸腔里却像燃着一团火,烧得他浑身滚烫。

他要去后院!去那块据说压着“东西”的青石!这是他救三伯唯一的、渺茫的希望!

绕过几近坍塌的影壁,穿过荒草蔓生的前院,后院那扇包着朽烂铁皮的厚重木门出现在眼前。门栓早已锈死,陈玄抽出腰间防身的短柴刀,狠狠劈了几下,才勉强撬开一道缝隙。一股远比外面阴冷潮湿、混杂着浓重土腥和朽木腐败的寒意,顺着门缝扑面而来,激得他汗毛倒竖。

门内,是另一个世界。

参天古木扭曲的枝桠在风雨中狂舞,如同鬼魅张牙舞爪的手臂,将本就黯淡的天光撕扯得支离破碎。荒草足有半人高,湿漉漉地倒伏纠缠。脚下的青石板早已碎裂,缝隙里填满了滑腻的苔藓。整个院落死寂得可怕,只有风雨穿过枝叶的呜咽,如同无数幽魂在暗中窃窃私语。

陈玄的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他握紧了柴刀,另一只手死死攥着那半枚铜钱,冰冷的触感似乎给了他一丝微不足道的勇气。他深一脚浅一脚地拨开湿冷的荒草,凭着模糊的记忆,朝着后院最深处那片死寂的空地摸去。

风雨似乎更急了,冰冷的雨水顺着脖颈灌进衣领,冻得他牙齿咯咯打战。四周的黑暗浓得化不开,仿佛藏着无数双眼睛在窥视。每一步落下,脚下腐烂的枝叶和湿滑的苔藓都发出令人心悸的“噗嗤”声,在死寂中被无限放大。

突然!

一阵极其细微、极其诡异的“沙沙”声从左侧的荒草丛深处传来,不像是风吹草动,倒像是什么东西拖着沉重的步伐在湿地上摩擦!

陈玄浑身一僵,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猛地沉入脚底。他猛地屏住呼吸,攥着柴刀的手心全是冷汗,慢慢、慢慢地转过头去。

浓墨般的黑暗里,荒草剧烈地晃动了一下。

一个模糊的轮廓,在草丛的缝隙间一闪而过。

那绝不是人形!更像是一团勉强凝聚的、扭曲的阴影,带着一种令人骨髓都冻结的恶意!

“谁?!”陈玄厉声喝问,声音却因极度的紧张而变了调,在风雨中显得干涩而尖利。

没有回应。

只有那诡异的“沙沙”声,再次响起,这一次,更近了!仿佛就在几步之外!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泥土深处腐朽气息的阴冷,如同无形的触手,悄然缠绕上来。

跑!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在脑海中炸开!陈玄再顾不得许多,拔腿就朝着记忆中那块青石的方向亡命狂奔!湿滑的苔藓让他脚下趔趄,尖锐的枯枝划破了他的脸颊和手臂,带来火辣辣的刺痛。身后的“沙沙”声骤然变得急促而清晰,如同跗骨之蛆,紧紧追咬而来!他甚至能感觉到那股阴冷的、带着浓烈怨恨的气息几乎要喷到他的后颈!

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死死缠住了他的心脏,几乎要让他窒息。

就在他几乎要被那无边的恐惧和身后的“东西”吞噬时,前方浓密的黑暗里,突兀地出现了一抹极其黯淡、极其诡异的幽绿色微光!像坟地里飘荡的鬼火,微弱却顽强地穿透了雨幕。

青石!是那块青石!

陈玄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爆发出最后的气力,朝着那点幽光猛扑过去!

一人多高的青石,静静地矗立在空地中央。雨水冲刷着它布满厚厚青苔的表面,显露出下方石质本身的惨白。而那点幽绿的光,正是从青石底部与地面相接的缝隙里透出来的,一闪,一闪,如同某种活物的呼吸。

身后的“沙沙”声已近在咫尺!那股冰冷刺骨的怨恨之意几乎要将他冻结!

陈玄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陈三塞给他铜钱时那绝望而执拗的眼神!他几乎是凭着本能,猛地扑倒在冰冷的青石前,将手中那半枚被汗水浸透的铜钱,狠狠按向石缝中透出幽绿光芒的地方!

就在铜钱触碰到那冰冷、湿滑石面的刹那——

“当!!!”

一声震耳欲聋、穿金裂石的锣响,毫无征兆地在他耳边炸开!这声音是如此巨大,如此突兀,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慑人心的力量,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陈玄的鼓膜上,也狠狠砸在他身后那片浓稠的黑暗里!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身后那如影随形、令人毛骨悚然的“沙沙”声,戛然而止!

那股几乎要将他灵魂冻结的阴冷怨毒气息,如同被狂风吹散的烟雾,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陈玄保持着扑倒的姿势,僵在冰冷的泥水里,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破胸而出。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冰凉的雨水混合着汗水流进嘴里,咸涩不堪。刚才那声锣响…是他背上的更锣?怎么可能?他根本没敲!那锣声是从哪里来的?像直接在他脑子里炸响!

他惊魂未定地回头望去。

身后,只有被风雨蹂躏的荒草在疯狂摇曳,一片死寂。刚才那如跗骨之蛆般的恐怖存在,仿佛从未出现过。

是错觉?是恐惧下的幻听?

他猛地低下头,看向自己按在青石上的手。

那半枚铜钱,竟然如同烧红的烙铁一般,紧贴在冰冷的石面上!铜钱本身并无热度,但青石被铜钱接触的那一小块区域,所有的青苔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地枯萎、焦黑、剥落,露出底下惨白如骨的石质。而石缝里透出的幽绿光芒,此刻却诡异地变成了深邃的暗金色,如同熔化的黄金,沿着铜钱与石面的接触点,丝丝缕缕地向上蔓延,缠绕上陈玄的手腕!

一股难以形容的、冰冷而磅礴的意念,如同决堤的洪水,顺着那暗金色的光芒,轰然冲入他的脑海!

眼前猛地一黑,随即又爆发出刺目的金光。

陈玄感觉自己的意识被猛地抛入了一片无边无际、翻滚着暗金色雾气的混沌空间。无数模糊扭曲、充满无尽痛苦与怨毒的嘶嚎声浪如同实质的针,狠狠扎进他的灵魂深处!他看到破碎的刀兵,看到燃烧的城池,看到无数张在绝望中扭曲的面孔…怨恨、不甘、疯狂…种种极端负面情绪如同狂暴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几乎要将他的意识撕成碎片!

就在他感觉自己即将被这恐怖的怨念洪流彻底吞噬、同化的瞬间——

混沌空间的中心,一点微弱的、却无比坚韧的纯白光芒悄然亮起。

光芒中,隐约浮现出一座极其古老、极其恢弘的宫殿虚影。宫殿的轮廓模糊不清,仿佛由无数巨大的骸骨和冰冷的玄石堆砌而成,散发着亘古的苍凉与威严。宫殿深处,仿佛有无数双冰冷的眼睛,同时睁开!

一个宏大、漠然、不带丝毫情感的声音,如同黄钟大吕,直接在陈玄濒临崩溃的意识核心中响起:

【幽冥仙宫,因果殿启。】

【以汝之躯,承魂之力。】

【借力一分,偿债一世。】

随着这声音的响起,一股冰冷、纯粹、强大到令人战栗的力量,如同驯服的洪流,猛地从那宫殿虚影中涌出,瞬间驱散了缠绕陈玄意识的怨毒嘶嚎!这股力量冰冷如九幽寒泉,却又蕴含着某种难以言喻的秩序感,粗暴地注入他干涸的经脉,冲刷着他脆弱的身体!

“呃啊——!”巨大的痛苦让陈玄蜷缩在地,忍不住发出一声压抑的嘶吼。他感觉自己的血管像是要被撑爆,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更诡异的是,他裸露在外的手臂皮肤下,一道极其细微、如同活物般扭动的暗金色纹路,正从手腕被铜钱接触的地方,悄然向上蔓延!纹路所过之处,皮肤传来一阵阵冰寒刺骨的麻痹感。

这突如其来的力量注入和痛苦,如同醍醐灌顶,瞬间驱散了他因恐惧而麻痹的感官。他猛地意识到——刚才那声救命的锣响,根本不是幻听!是这块青石?还是这所谓的“幽冥仙宫”?是它们…或者说“它”,回应了铜钱的触碰?用这种方式驱散了那追命的“东西”?

就在这时,一个微弱的、带着迟疑的少女声音,如同风中的蛛丝,轻轻拂过他的耳畔:

“你…你还好吗?”

陈玄悚然一惊,强忍着身体撕裂般的剧痛和手臂上冰寒纹路的侵蚀,猛地循声抬头。

风雨如晦的空地边缘,荒草丛被一只苍白纤细的手轻轻拨开。

一个身影静静地站在那里。

那是一个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的少女,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裙,身形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最令人心悸的是她的眼睛——空洞,茫然,没有一丝神采,如同蒙尘的琉璃珠,直直地“望”着陈玄的方向。雨水打湿了她鸦羽般的长发,紧紧贴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上。

是个盲女。

她似乎能感觉到陈玄痛苦的状态,微微侧着头,脸上带着一丝困惑和担忧。她缓缓抬起另一只手,那只手紧紧攥着一样东西。

“刚才…好可怕的声音…”少女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奇异的空灵,穿透风雨,“这个…给你。娘说,它能…辟邪…”

她摸索着,朝陈玄的方向,小心翼翼地递出那样东西。

陈玄忍着剧痛,喘息着看去。

少女摊开的苍白掌心里,静静躺着一枚小小的铜铃。铃身布满斑驳的绿锈,样式古拙,铃舌似乎缺失了,只是一个空壳。

然而,就在陈玄的目光触及那枚铜铃的瞬间——

他脑海中那片翻滚着暗金雾气的混沌空间里,那座刚刚沉寂下去的古老宫殿虚影,竟极其轻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震动了一下!

一股难以言喻的、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悸动,顺着那冰冷的宫殿,传递到陈玄刚刚承受了力量灌注、尚在剧痛中的意识里。仿佛尘封万年的齿轮,被一枚不起眼的钥匙,轻轻拨动了一格。

冰冷的雨水浇在身上,陈玄却感觉不到丝毫寒意。他死死盯着盲女掌心那枚锈迹斑斑的铜铃,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腕上那道如同活物般缓缓蠕动的暗金色纹路,最后,目光落回到青石底部那渐渐黯淡下去的暗金光芒。

三伯塞给他的半枚铜钱…这块邪门的青石…脑中那座冰冷的幽冥宫殿…还有眼前这个神秘出现的盲女和她手中这枚诡异的铜铃…

这一切,绝非偶然。

他挣扎着,用尽力气抬起剧痛未消的手臂,朝着盲女伸了过去,指尖微微颤抖。不是为了那枚铃,而是想抓住这诡异迷局中,唯一一丝看得见、摸得着的人气。

“你…”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你是谁?”

盲女空洞的眸子“望”着他伸出的手的方向,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雨珠顺着她尖俏的下颌不断滴落。她只是固执地、静静地将那枚没有铃舌的铜铃,又往前递了递。

风雨呜咽,荒草起伏。

陈玄的手指,距离那枚冰冷的铜铃,只有一寸之遥。而在他身后,那块巨大的青石,在幽暗雨幕的笼罩下,如同一个沉默的、刚刚苏醒的巨兽,正冷冷地注视着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