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5.淘宝

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仿佛解开了教室里的无形枷锁,喧嚣再起。但这一次,冲向教室门口的人群,目光总是有意无意地瞥向后排角落的苏望,带着热切和窥探。

苏望对那一道道视线视若无睹,动作利落地收拾着书包。

“老大!您真要去图书馆翻那啥…旧报纸?”王哲凑过来,小眼睛闪烁着求知(或者更多是好奇八卦)的光芒,声音压得低低的,“您跟校花…刚才那个…讲题讲得咋样?”他挤眉弄眼,做了个夸张的“很近”的手势。

苏望一个眼神扫过去。

王哲立刻像被掐住脖子的鸡,谄笑着缩回脖子:“懂!隐私!我懂!我这就去发动三班大嘴巴李去散播您‘神笔记非卖但天价可议’的消息,替您分担火力!保证让想吃肉的苍蝇都朝我这儿飞!”他一副“慷慨就义”的表情,拎起书包就往外冲,生怕苏望反悔。

苏望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肉山似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对这种“帮忙”方式不置可否。

他拎起那个洗得发白、用麻绳捆着的布书包,里面装着沈清秋那张写着问题的草稿纸,还有他从数学笔记本里特意撕下的几页空白。准备离开时,目光掠过沈清秋的方向。

沈清秋也恰好刚刚整理好书包。她拿起水杯,似乎是犹豫了一下,目光飞快地向后扫了一眼。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短暂地交汇。

没有言语,但沈清秋脸颊微红,微不可查地点了下头,随即像受惊的小鹿般,迅速背好书包,低着头快步走出了教室后门。那清丽的背影带着一丝刻意维持的镇定,混入楼道的人流,但方向……正是图书馆。

苏望唇角微勾,隔了几秒,也提步跟上。

图书馆的喧闹只存在于外间借阅区。阅览室深处那个堆满老旧报刊的小储藏间,则像是被时光遗忘的角落。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灰尘和纸张长期受潮产生的独特霉味。光线昏暗,只有高处一扇狭窄的、蒙尘的玻璃窗透进来几缕斜阳。

苏望推开门,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纤薄的身影。

沈清秋正站在一堆半人多高的、用褪色麻绳捆扎得密密麻麻的旧报纸捆前。她小心翼翼地用手指翻动着报纸发脆发黄的书脊侧面,试图辨认年份和内容。

灰尘在斜射进来的光柱中狂乱地舞动。

察觉到门口的动静,她下意识地转过头。看到是苏望,她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眼神里有一丝努力平复的紧张,低声道:“应该…就是这些了。李老师是说七八十年代的旧报和杂志合订本都堆在这里面。”她的声音在静谧的空间里显得有些空灵,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少女矜持的内心似乎仍在为两人这近乎“秘密接头”的行为而轻轻打鼓。

苏望“嗯”了一声,目光没有在沈清秋身上过多停留,径直走到那堆旧物旁边,开始动手。他的动作沉稳而高效,没有丝毫犹豫。那双骨节分明、上午在黑板上力劈数学难题的手,此刻毫不犹豫地探入厚厚的灰尘层中,解开那些早已朽化的麻绳绳结,动作流畅得仿佛一个熟练的拆弹专家。

沈清秋看着他毫不避讳灰尘、专注寻找目标的侧影,微抿了下唇。她忽然觉得,昨天递出那张纸巾的行为,似乎有些多余了。这个人,好像天生就不该属于洁净无尘的温室。

她没有说话,只是将自己带来的那本干净的练习册垫在旁边一个稍微干净点的旧木箱上,然后也学着苏望的样子,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挪开一捆捆沉重的旧报纸堆,寻找可能存放集邮相关副刊的合订本区域。白皙纤长的手指很快也沾染了明显的灰黑痕迹。

两个人没有交谈,只有挪动物品时发出的轻微摩擦声和扬起的灰尘在光线中飘舞。

空气中除了霉味,似乎还多了一丝微妙的……共同目标的张力。

苏望的效率极高。他几乎只凭借着手感掂量和扫视捆侧印模糊的年份标识,就迅速筛除了大部分无用目标。他的精神力高度集中,过目不忘的记忆让他脑海中清晰地勾勒着目标信息——那些刊登过集邮讯息、发行通告、甚至是旧报纸副刊上可能夹带的零星信封图案。

终于,在一个最底层、被压得几乎变形的厚牛皮纸文件袋上,他看到一个模糊的油印字样:“1987-1989年《集邮快讯》副刊摘要/相关剪报(存档)”

找到了!

他用力将其从压实的报纸捆缝隙中抽了出来。牛皮纸袋入手沉重,边缘磨损严重。解开那几乎锈死的金属扣,灰尘扑面而来!里面塞满了各种大小的泛黄纸张、剪报、甚至还有一个用塑料布草草包裹的、厚厚一叠带孔的信纸模样的旧式函件!

苏望的心跳快了一拍。他飞快地拨开杂乱的剪报,目光如同扫描仪般掠过那些早已失去时效的邮品收购消息、发行公告。

“特63《青铜器》(全)收购价¥……”

“T46庚申猴票单枚行情突破¥……”

“关于JT邮票市场震荡的讨论……”

“《集邮》杂志内部交流信函(存根)……”

一张张价值有限的内容被迅速略过。当苏望几乎要将注意力转向旁边那个塑料布包裹时,他的目光被一张夹杂在几页简报中的、边缘染着油渍的纸张吸引住。

那像是一页从某个内部信函存根册上撕下来的单据!纸质粗糙发黄,上面手写着一行模糊但尚可辨认的繁体字迹:

“1981年9月,邮协沪字XX号内部通知票样寄发记录:

收件:本埠教育学会张XX教授

寄件:市集邮协会

内附:普无号(民兵图案)全套新票样张(含第六印刷厂厂铭双联)1对/ 1981年9月12日挂号实寄封(盖沪原地戳)1枚/发行说明1份。此件归档。”

普无号民兵!(普无号工的正规名称)厂铭双联票!还带1981年的沪市原地挂号实寄封!!!

信息像闪电般劈进苏望脑海!

厂铭双联的价值远超单枚!而原地的挂号实寄封,对于这种本身就存在争议的特殊印刷批次邮票来说,几乎是身份的明证!价值瞬间能抬高几个量级!

“张XX教授…沪市教育学会……”苏望眼中精光大盛!他几乎可以肯定,那塑料布里包裹的旧式信纸,就是那份通知提及的“发行说明”!而那个包含票样和实寄封的信封……很可能就在这堆剪报之中,或者在图书馆某个更深的角落里!

就在这时。

“砰!哗啦——!”

一声巨大的爆响伴随着玻璃碎裂的脆响,猛地从阅览室深处那扇狭窄、蒙尘的玻璃窗方向炸开!

储藏间内的沉静瞬间被打破!

巨大的玻璃碎片如同冰晶般四散飞溅!几片尖锐的碎渣划过空气,“笃笃”几声钉进旁边的旧书堆!

一道穿着鲜艳柠檬黄T恤、黑色运动短裤、身材高挑劲瘦的人影,带着一股疾风般的冲势和飞扬的马尾辫,如同矫健的母豹子般,一手撑着破烂的窗框,一手拎着个亮蓝色、造型十分新潮的双肩背包,以一个极其漂亮且充满力量感的借力空翻,干脆利落地从破开的窗口跃了进来!

“咚!”

稳稳落地!动作流畅得一气呵成!

来人的脚边就落着几片飞溅的碎玻璃。她却浑不在意,只是抬起沾了点墙灰的手背随意抹了一下鼻尖蹭到的汗水,发出一声充满活力又带着点张扬的叹息:“呼——!总算溜进来了!这图书馆后门锁得跟金库似的!”声音清亮,带着一种天然的自信和爽脆感。

储藏间内瞬间尘土弥漫,破碎的玻璃还在零散落下。

沈清秋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差点喊出声!她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背脊抵在了坚硬的旧书堆上,沾满灰尘的手下意识捂住了微张的嘴,清澈的眸子因为惊吓而睁大,里面倒映着那个闯入者飞扬的身影和嚣张的姿态。

苏望也在瞬间回头,眼神锐利如刀!他本能地侧身,用宽阔的后背挡住了沈清秋以及她身后那堆自己刚刚整理出眉目的材料。他的目光死死锁定在闯入者脸上,肌肉悄然绷紧,瞬间进入戒备状态。这身手……来者不善?

下一秒。

闯入者站直身体,抬手随意拢了拢因剧烈动作而有些散乱的高马尾辫。露出了她的全貌。

一张明艳逼人的脸庞!小麦色的健康肌肤,眉毛不似沈清秋的清秀,而是带着一点英气的上扬弧度。眼睛很大,眼尾微微上挑,瞳仁是漂亮的浅棕色,此刻正闪烁着明亮、狡黠又带着一点“干了坏事”的兴奋光芒。鼻梁高挺,嘴唇饱满,嘴角天然微微上翘,透着一种蓬勃的、近乎野性的生命力。

正是昨天校霸陈涛满教学楼寻找、刚转入七班半天的——叶雨晴!

叶雨晴目光扫过堆满杂物的储藏间,在苏望充满警惕的锐利目光和挺拔背影上停留了一瞬(眼神里掠过一丝纯粹的惊艳和好奇,但很快被目标转移),随即如同精准的雷达般锁定了角落里一个半人高、落满灰尘的旧式铁皮柜!

“哈!就说躲这儿了吧!”她兴奋地低呼一声,脸上露出“终于抓住你了”的得意笑容。完全无视了站在储藏间中间的苏望,更没看到被他挡在身后的沈清秋(或者说压根没在意其他人)。她像一阵小旋风,径直越过苏望身侧,带起的气流甚至吹动了苏望额前的碎发。

苏望微微蹙眉。

只见叶雨晴冲到那个旧铁皮柜前,熟门熟路地用她那只沾着墙灰的手,“咔嚓”一声,直接暴力掰开了柜门那已经锈蚀得快要掉落的简易挂锁!

灰尘簌簌落下!

柜子里没有值钱东西,只有一堆废弃的图书馆登记标签、印章和……两个被压在最下面的、布满灰尘但颜色还算鲜明的硬壳文件夹。其中一个是深绿色的,另一个则是宝蓝色的。

叶雨晴眼睛一亮,一把将那个宝蓝色的文件夹抽了出来!她飞快地用手抹开上面厚厚的灰尘,露出了文件夹边缘烫金的、有些磨损但依然清晰的字母:“B.U.T”。

“啧!果然!去年参加全国青创赛华东区二等奖那破玩意儿!昨天转班太急居然给落图书馆了!幸好胖鱼(大概是她朋友或者死党)昨天看见教导主任助理收拾杂物塞进破柜子了!”叶雨晴如释重负,宝贝似的把那硬壳文件夹紧紧抱在怀里,对着文件夹上的烫金字母亲了一口:“姐们儿我可算把你救出来了!”

她这才有功夫转过身,目光终于完全落在一前一后站着的苏望和此刻从他背后探出头来的沈清秋身上。

叶雨晴那双漂亮又张扬的眼睛在两人之间飞快地扫了一个来回。视线扫过沈清秋那张清雅绝伦却带着一丝惊吓、手上沾满灰尘的脸,还有苏望那挺拔依旧、护在前面的背影,以及两人之间那几乎不容忽视的、共同置身于这片混乱和尘埃的特殊气氛……

她的眉毛挑了起来,嘴角那个天然的弧度变得更加明显,充满了玩味的兴趣,像是在看一出有趣的戏。她丝毫没有被自己暴力闯入的“杰作”所困扰,反而大大咧咧地抱着她的“宝贝”文件夹往前走了两步,站到苏望面前,眼神直勾勾地、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和一丝戏谑的笑容,开口了。

声音依旧清亮爽脆,像是在讨论天气:

“嚯!这破地方原来还有人呢?还是两个?”

“打扰二位…淘宝(她加重了这两字,带着促狭)…兼谈情说爱了?”

她的眼神在苏望和沈清秋之间来回梭巡,笑容里充满了“抓到你们喽”的调侃意味,大胆又直接。

“没……不是!”沈清秋的脸“腾”地一下涨得通红,急忙从苏望身后站了出来,下意识将沾满灰尘的手藏到身后,白皙的脖颈都泛起了红晕,急切地想撇清关系,声音带着一丝被冒犯的羞恼,“我们在整理旧报纸!”

“哦?”叶雨晴拖长了调子,目光落在沈清秋那几根染着灰黑的手指上,又扫过苏望同样沾满灰尘、握着那张刚刚发现的“邮协内部通知存根”的右手,以及地上那堆明显被翻乱的旧报纸捆。她那双明艳的眼睛微微眯起,像只发现新奇玩具的猫。

“这么巧?我也在找东西。”她笑嘻嘻地扬了扬手里的文件夹,“打扰了打扰了!你们继续……嗯…‘整理’!”她特意强调了“整理”二字,带着点促狭的尾音。然后,她竟直接无视了那扇被自己砸烂的窗户,抱着文件夹就准备从储藏间正门大摇大摆地离开,仿佛刚才只是从自家客厅溜达了一圈。

临走前,她的目光再次回到苏望脸上,尤其在他那双深邃沉静、带着审视与一丝不耐的眼眸上停留了几秒,嘴角勾起一个更大、更加肆无忌惮的笑容:

“对了!新同学,我叫叶雨晴!高三七班新来的!”

“下次找这种‘好地方’,记得提前通知我呀?说不定我也喜欢在灰堆里打滚呢!”

带着一串清脆又张扬的笑声,也不等苏望和沈清秋反应,这个如同旋风般闯入的女生,又像一阵风似的,推开储藏间的门,转眼消失在外间阅览室的光亮里。

只留下满室更加凌乱的狼藉、破碎的玻璃窗洞,以及弥漫的、呛人的灰尘。

储藏间内死寂了几秒。

沈清秋胸口起伏,显然被叶雨晴那大胆直接、近乎无理的言行刺激得不轻。她看着地上那些玻璃碎片和窗外透进来的刺眼亮光,又想起叶雨晴最后那句话,耳朵尖红得要滴血。她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苏望。

苏望脸上那层冰霜却已消融。他看着叶雨晴消失的方向,非但没有愠怒,反而在深邃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笑意,仿佛看到了什么有趣的、充满活力的生物。但那笑意只是一闪而过。

他低下头,看向手中那张染着灰尘、差点被遗忘的油渍单据,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专注。宝蓝色的B.U.T文件夹?

呵。

他收好单据,目光再次落向地上那个塑料布包裹和旁边的剪报堆。时间不多,必须尽快找出那个关键实寄封!

教学楼下,通往自行车棚的林荫道上。

周明远脸色阴沉如水,疾步快走。眼镜片的反光遮住了他眼底翻腾的怨毒。上午苏望带给他的双重羞辱(分数碾压+女神青睐)如同毒虫噬咬,让他坐立难安。必须做点什么!找出苏望的污点!让他的“天才”光环见鬼去!

胖眼镜气喘吁吁地从后面追上来,脸上带着一丝惊恐和确定:“远哥!远哥!是真的!我刚才从垃圾处理区那边绕过来,亲眼看见!毛猴和他那俩手下…高个儿的走路弓得像个虾米…矮个儿的右手缠得跟粽子似的打着石膏挂在胸前…还有毛猴自己…左手也吊着绷带!三个人灰溜溜地从学校后门翻墙跑了!看着都废了!”

胖眼镜的描述让周明远牙齿咬得咯咯响。毛猴他们真的栽了!栽在一个他看不起的书呆子手里!这简直是奇耻大辱!也让他心底对苏望的忌惮更深了一层。这家伙……有问题!

“远哥…要不算了吧…那小子…有点邪门啊……”胖眼镜心有余悸地建议。

“算了?”周明远猛地停住脚步,脸上肌肉扭曲,声音如同淬毒的蛇信,“怎么可能算了!”他咬牙切齿,目露凶光,“正面不行,那就用脑子!我一定要揪住他的把柄!把他彻底踩下去!”

“可…可怎么找啊?”胖眼镜哭丧着脸。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后面冲来,伴随着一个熟悉的大嗓门:

“让让!让让!踩脏了我给老大买午饭的油条豆浆你们赔啊!”

是王哲!这家伙跑得满头大汗,肉脸通红,怀里还死死捂着个冒着热气的破塑料袋,像抱着传国玉玺。

周明远目光一凝,下意识让开半步。王哲风一样从他身边冲过。

就在两人擦肩而过的瞬间!

“哗啦!”

可能是王哲捂得太紧捂得太死,也可能塑料袋不堪重负。一个没包严实的油纸包和一张硬质的、印刷着“红星文化用品商店”抬头的小票,从那破塑料袋的豁口里滑落了出来!

油纸包摔在地上,两个白面大馒头滚了出来。

那张小票飘飘悠悠,正好落在周明远擦得铮亮的皮鞋旁边。

“哎呀我操!老大的早饭!”王哲急吼吼地回头来捡馒头。

周明远的动作却比他更快一步!他几乎是闪电般地俯身,一把先捏起了那张还印着脚印的小票!他扫了一眼上面的日期(三天前)、时间(下午)、以及下方清晰的货品名和金额:

“红色信封(中号) 2个*¥0.10

蓝色信封(小号) 1个*¥0.08

普通邮票(20分长城票) 5枚*¥1.00

……

总金额:¥1.18”

周明远的眼睛死死盯住“邮票”二字,又扫过“三天前”的时间节点(苏望得到那张旧邮票也是三天前左右!),再联想到教室里苏望抽屉里的钱和王哲惊呼的邮票值几百块……

一个大胆、阴狠、极有可能的猜想瞬间刺穿了他几乎要被嫉妒吞噬的脑子!

苏望的邮票来源不正!极有可能是偷来的!至少来路绝对有问题!不然他一个穷学生,怎么会突然去买邮票?!

巨大的兴奋混合着冰冷的恶毒瞬间冲垮了周明远的理智!他攥紧了那张沾着油渍和脚印的小票,如同抓住了一道索命的符咒!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好…好得很!苏望…这次…我看你怎么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