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7.风暴中的光

政教处的空气像凝固的铅块。深绿色的墙漆,老旧的木质办公桌,空气中弥漫着劣质茶叶和陈年文件混合的沉闷气味。

教导主任“铁面张”张德海,一个五十多岁、头发花白、法令纹深刻得能夹死苍蝇的男人,正板着脸坐在主位。他面前摊着几张纸——周明远提供的“证据”(小票复印件)、叶雨晴冲进来语速极快、逻辑混乱但气势汹汹的“指控”(周明远污蔑),还有一份周明远刚补交的、字迹工整的“举报材料”。

叶雨晴抱着胳膊,斜靠在门框上,一脸“我看你们怎么演”的桀骜不驯。周明远则站在办公桌前,腰杆挺得笔直,脸上残留着被叶雨晴当众羞辱的涨红,但眼神里却充满了孤注一掷的阴狠和“正义必胜”的笃定。

苏望推门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三足鼎立、气氛紧绷的画面。

“张主任,苏望来了。”周明远立刻开口,声音带着刻意的沉重,“请主任明察!他抽屉里的邮票来历不明,我有充分理由怀疑是偷窃所得!这关系到我们学校的声誉和学生的品德!”

叶雨晴嗤笑一声,刚要开口,却被张德海一个严厉的眼神制止了。张德海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落在苏望身上,带着审视和压力:“苏望,周明远同学反映的情况,还有这张小票,你怎么解释?还有叶雨晴同学说你污蔑她?”

“主任,”苏望的声音平静得像无风的湖面,没有丝毫慌乱,“关于邮票来源,我正要说明。”他看都没看周明远,目光直视张德海,“那张邮票,是我在图书馆整理旧报纸时,意外发现的一份旧文件里夹带的。文件本身是关于集邮协会的旧通知,上面有明确的寄件方和收件方信息。”

“意外发现?文件?”周明远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浓浓的讥讽,“苏望!你撒谎也要编圆点!什么文件?在哪?拿出来看看啊!空口无凭!谁能证明?!”

“文件是邮协内部寄给沪市教育学会张教授的一份票样寄发通知存根。”苏望依旧平静,语速不疾不徐,“上面清晰记录了邮票的种类、数量、寄发时间和方式。我本想联系张教授归还这份可能对他有价值的存根,并请教一些集邮知识。所以,我让王哲同学去小卖部打电话查询沪市教育学会的联系方式了。”

归还?请教?沪市教育学会?张教授?

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的信息量,让张德海紧锁的眉头微微一动。周明远则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都尖利起来:“胡说八道!王哲?那个蠢胖子能打电话?他懂什么?苏望!你这是拖延时间!转移视线!你根本拿不出证据!你就是偷……”

“砰!”

办公室的门被猛地撞开!

王哲如同一颗出膛的肉弹,带着一身热汗和剧烈喘息冲了进来!他胖脸通红,眼睛却亮得吓人,手里紧紧攥着那个土黄色信封,像举着胜利的旗帜!

“老大!通了!通了!”他无视了办公室里剑拔弩张的气氛,也完全没看脸色铁青的周明远和一脸玩味的叶雨晴,直接冲到苏望面前,激动得唾沫横飞,声音洪亮得整个办公室都听得清清楚楚:

“沪市教育学会!总机XXXXXXX!接电话的老师说张教授退休好几年了!但他家地址和电话他们档案室有!都给我了!还一个劲儿夸咱们热心!说张教授最喜欢提携后辈!让咱们随时可以联系他请教!”

王哲一边说,一边献宝似的把信封塞回苏望手里,又从裤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小纸条,上面歪歪扭扭记着一个地址和一串电话号码:“喏!老大!都在这儿!那老师还说,张教授要是知道有年轻人对集邮这么上心,还捡到这么重要的老文件,肯定高兴坏了!”

2.

死寂!

绝对的死寂!

王哲那洪亮的声音,如同惊雷般在小小的政教处办公室里炸响,余音绕梁!

周明远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他张着嘴,眼睛死死盯着王哲手里那张写着地址电话的纸条,又看看苏望手中那个毫不起眼的旧信封,脑子里一片空白!沪市…教育学会…退休的张教授…档案室老师…提携后辈…捡到重要文件…随时请教…

每一个词都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他精心编织的“偷窃”谎言上!抽得他头晕目眩,摇摇欲坠!

苏望…他…他居然真的联系上了?!而且对方的态度…竟然如此正面?!

张德海的眼神瞬间锐利起来!他猛地看向苏望手中的信封!那份所谓的“存根”…竟然是真的?而且指向如此明确!这已经完全超出了学生间普通纠纷的范畴!

叶雨晴抱着胳膊,嘴角那个玩味的弧度越来越大,眼神在面如死灰的周明远和沉稳如山的苏望之间来回扫视,最终落在苏望身上时,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如同发现新大陆般的兴趣。这家伙…有点意思啊!不是瞎编的?还真有门路?

“主任,”苏望的声音打破了死寂,他将信封和纸条一起,轻轻放在张德海的办公桌上,“这就是我所说的存根凭证和联系方式。邮票的来源,就是这份文件里提到的票样之一。我本想联系物主归还并请教,还没来得及行动,就被周明远同学以莫须有的罪名指控偷窃,并在全班同学面前进行污蔑。”

他的目光终于转向周明远,平静中带着冰冷的穿透力:

“周明远同学,你仅凭一张我购买普通邮票的小票,就主观臆断、恶意揣测,在毫无确凿证据的情况下,公开指控同班同学偷窃,对我个人名誉造成了极其严重的损害,也严重扰乱了班级秩序。现在,证据在此,你还有什么话说?”

“我…我…”周明远嘴唇哆嗦着,脸色由惨白转为死灰,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他看着桌上那个信封和纸条,又看看张德海越来越阴沉的脸,再看看叶雨晴那毫不掩饰的讥讽眼神……巨大的恐惧和羞耻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精心策划的致命一击,不仅被对方轻描淡写地化解,反而成了钉死他自己的棺材钉!

“张…张主任…我…我是…我是为了班级…”他语无伦次,试图辩解,声音干涩嘶哑。

“够了!”张德海猛地一拍桌子,发出一声巨响!他脸色铁青,眼中充满了失望和怒火,“周明远!你太让我失望了!身为班长,不团结同学,反而捕风捉影,恶意中伤!性质极其恶劣!立刻!写一份深刻的检查!明天早操在全校师生面前公开检讨!并向苏望同学诚恳道歉!听清楚没有?!”

全校检讨?!公开道歉?!

周明远只觉得眼前一黑,双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他苦心经营了三年的优等生形象,在这一刻彻底崩塌!他完了!他仿佛已经听到了全校同学的嘲笑声!看到了沈清秋鄙夷的眼神!

“至于你,叶雨晴!”张德海转向门边,“冲撞办公室,扰乱秩序!写份检查交上来!再有下次,处分!”

叶雨晴无所谓地耸耸肩,撇了撇嘴,算是默认。她的目光却始终饶有兴致地黏在苏望身上。

“苏望,”张德海看向苏望,语气缓和了一些,但依旧严肃,“你的事情,解释清楚了。以后处理这类物品要更谨慎,及时报告老师。没事了,都出去吧!”

走出压抑的政教处,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

周明远如同行尸走肉,失魂落魄地走在前面,背影佝偻,仿佛瞬间老了十岁。

叶雨晴几步追上苏望和王哲,那双漂亮又带着野性的眼睛亮晶晶地盯着苏望,像在看一件稀世珍宝:“喂!苏望!可以啊!深藏不露嘛!沪市的老教授都搭上线了?那邮票…真那么值钱?”

苏望脚步不停,淡淡瞥了她一眼:“跟你没关系。”

“切!小气!”叶雨晴也不恼,反而觉得更有趣了。她忽然从自己那个新潮的亮蓝色双肩包侧袋里,摸出一张硬质的、印着烫金英文花体字和简洁线条图案的白色小卡片,不由分说地塞到苏望手里。

“喏!我的名片!上面有我家的电话和…嗯…我叔在深圳公司的电话!”她笑得狡黠又带着点不容拒绝的强势,“我对你那邮票挺好奇的!还有…你这个人也挺有意思!交个朋友?以后说不定…有合作机会呢?”

名片入手微凉,材质精良。正面是简洁的“YEQING YE”,下方一行小字“Design & Innovation”,背面是两串电话号码,一个本地,一个深圳区号。

苏望看着这张带着明显港式风格的名片,又看看叶雨晴那张写满“我看好你”的明艳笑脸,眼神微动。他没有拒绝,随手将名片揣进了校服口袋。“再说。”

叶雨晴对他的冷淡反应毫不在意,反而像完成了什么重要任务,潇洒地一甩马尾:“行!回见了!有趣的苏同学!”说完,她哼着不成调的粤语歌,迈着轻快的步伐,转眼就消失在通往教学楼的林荫道拐角。

“老大…这叶大美女…啥意思啊?”王哲看着叶雨晴消失的方向,又看看苏望揣进口袋的名片,胖脸上写满了八卦和茫然。

“干活。”苏望打断他的遐想,眼神锐利地看向校门口方向,“邮票的事,该收尾了。”

下午放学铃声刚响,苏望就拎着书包第一个冲出了教室。王哲像个忠诚的影子紧随其后。

两人没有回家,而是直奔市中心那家挂着“集雅斋”招牌、门脸不大却透着股老派沉稳气息的邮票店。

店里光线略显昏暗,弥漫着旧纸张和油墨的特殊气味。玻璃柜台后,一个戴着老花镜、头发花白、穿着灰色中山装的清瘦老者正小心翼翼地用镊子整理着一本邮册。

“赵师傅。”苏望走到柜台前,声音平静。

老者抬起头,扶了扶老花镜,看清是苏望,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小同学,来了?东西带来了?”

苏望点点头,从书包最里层,小心翼翼地取出那个装着“普无号工”厂铭票的破卡套,又从另一个夹层里拿出那张被他保护得极好的油印存根单据,一起轻轻放在铺着绒布的柜台上。

“麻烦您再看看这个。”苏望指着存根单据上关于“厂铭双联”和“挂号实寄封”的记录。

赵师傅的目光瞬间被那张单据吸引!他立刻放下手中的邮册,拿起放大镜,凑到单据前,逐字逐句地仔细查看,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这…这是…沪邮协的内部寄发存根?!81年的!张教授…教育学会…”他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精光,声音都带着颤音:“小同学!这…这东西你哪里来的?!太珍贵了!这是身份证明啊!那枚单票呢?快!快给我看看!”

苏望将卡套推过去。

赵师傅几乎是抢一般拿起放大镜,对着卡套里那张蓝紫色的邮票,尤其是那行小小的“第六印刷厂”厂铭,反反复复、仔仔细细地观察,又不断对照着那张存根单据,嘴里念念有词:“…品相尚可…厂铭清晰…存根佐证…虽无实寄封,但存根本身价值极高…配套…这是配套啊!”

他足足看了有十分钟,才缓缓放下放大镜,长长吐出一口气,看向苏望的眼神充满了复杂,有惊叹,有羡慕,更多的是对眼前这个少年运气的感慨。

“小同学,”赵师傅的声音带着一丝郑重,“你这两样东西…单票加这张存根…配套在一起…意义完全不同了!它不再是孤品,而是有了明确的出身证明!这在收藏界,叫‘传承有序’!价值…要翻好几倍!”

他伸出三根手指,又犹豫了一下,再加了一根,最终用力地点点头,报出一个让旁边王哲差点当场窒息的数字:

“三千五!一口价!现金!我收了!”

三千五百块!

九十年代末,一个普通工人一年的工资!

王哲的胖脸瞬间涨成了酱紫色!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才没让那声惊天动地的“卧槽”喷出来!眼珠子瞪得几乎要掉出眼眶!他感觉自己快要晕过去了!

苏望的心跳也漏了一拍,但脸上依旧保持着超乎年龄的镇定。这个价格,比他预估的还要高!存根的价值被充分认可了!

“好。”苏望只吐出一个字,干脆利落。

赵师傅见他如此沉稳,眼中赞赏之色更浓。他不再多言,转身走进里间。片刻后,拿着一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走了出来,当着苏望和王哲的面,从里面数出三十五张崭新的、散发着油墨清香的百元大钞!

“唰…唰…”

崭新的钞票在柜台上发出清脆的摩擦声。

苏望仔细地清点了一遍,确认无误。厚厚一沓钞票握在手里,沉甸甸的,带着改变命运的温度和力量。他将钱小心地装进自己带来的、洗得发白的布书包最底层。

“赵师傅,谢谢。”苏望真诚地道谢。

“该我谢你,小同学。”赵师傅笑着摆摆手,珍而重之地将那张邮票和存根单据收好,“以后有好东西,记得还来找我老赵!”

走出“集雅斋”,夕阳的金辉洒满街道。王哲还沉浸在巨大的震撼中无法自拔,走路都像踩在棉花上,嘴里反复念叨着:“三千五…三千五…我的亲娘嘞…”

苏望拍了拍鼓囊囊的书包,感受着那份沉甸甸的踏实。他看了一眼天边绚烂的晚霞,眼神明亮而坚定。

筒子楼熟悉的烟火气扑面而来。

苏望推开家门时,母亲赵淑芬正在昏暗的灯光下缝补一件旧衣服,父亲苏建国坐在小凳子上,对着一个拆开的破收音机皱眉,手里拿着螺丝刀,旁边放着几样简单的工具。气氛有些沉闷。

“爸,妈,我回来了。”苏望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快。

“小望回来了?饭在锅里热着…”赵淑芬抬起头,话还没说完,就看到儿子从那个破旧的书包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用旧报纸包得严严实实的东西。

苏望走到父母面前,在两人疑惑的目光中,一层层打开报纸。

当那厚厚一沓崭新的、散发着油墨清香的百元大钞暴露在昏黄的灯光下时,时间仿佛凝固了。

赵淑芬手里的针线“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她张着嘴,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那堆钱,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幻象,身体微微颤抖起来。

苏建国手里的螺丝刀也“哐当”一声掉在水泥地上。他猛地站起身,因为动作太急,带倒了身后的小凳子。他顾不上扶,一步跨到桌前,布满老茧和油污的手指颤抖着,想碰又不敢碰那些崭新的钞票,声音干涩嘶哑,带着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

“这…这…小望?!哪来的?!这么多钱?!”

苏望看着父母脸上那混合着震惊、狂喜、担忧和恐惧的复杂表情,心中百感交集。他将钱推到父母面前,声音沉稳而清晰:

“爸,妈,别担心。这钱干干净净,是我帮一个收藏邮票的老教授找到了他丢失很久的重要文件,他给的酬谢。三千五百块。”

“三千…五百?!”赵淑芬的声音带着哭腔,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她一把抓住苏望的手,力气大得惊人,“小望!你跟妈说实话!是不是…是不是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这么多钱…妈…妈害怕啊!”

“妈,是真的。”苏望反手握住母亲冰凉颤抖的手,眼神坦荡而坚定,“文件是在学校图书馆旧报纸堆里找到的,老教授是沪市教育学会退休的张教授,地址电话都有,王哲可以作证。这钱,是人家真心实意感谢的。”

他看向父亲苏建国:“爸,这钱您收着。先把家里欠的债还了。剩下的…”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家里斑驳的墙壁和破旧的家具,“妈,您明天去买点肉,给爸炖点汤补补。再…再给家里添置点像样的东西。”

苏建国看着儿子清澈坚定的眼神,又看看桌上那堆象征着希望和改变的钱,这个沉默寡言、被下岗阴影笼罩的男人,眼圈瞬间红了。他用力吸了吸鼻子,布满老茧的大手重重地拍在苏望的肩膀上,声音哽咽却充满了力量:

“好!好儿子!爸…爸信你!这钱…爸收着!爸…知道该怎么做!”

赵淑芬看着丈夫和儿子,再看看那堆钱,终于忍不住,捂着脸呜呜地哭了起来。那是压抑了太久后释放的、带着巨大喜悦和心酸的泪水。昏暗的灯光下,这个小小的、曾经被阴云笼罩的家,第一次被如此强烈的希望和温暖所照亮。

苏望看着父母激动的样子,心中那块沉甸甸的石头终于落地。他拿起桌上的暖水瓶,给父亲倒了杯水,又拿起母亲掉在地上的针线,安静地坐在一旁。

窗外,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属于苏望的时代,正伴随着这三千五百块的第一缕光,悄然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