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蒙山深处,十万大山屏息。
青铜寨,依着刀削斧劈般的悬崖而建,寨后的千仞绝壁上,悬棺如巨兽的黑色獠牙,沉默地刺向铅灰色的苍穹。山风卷过峡谷,呜咽声像是亘古亡魂的低语,缠绕着每一座吊脚楼的檐角。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药草味、湿木柴的烟火气,还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属于大山骨髓深处的冷冽腥甜——那是属于乌蒙山的独特气息,古老而危险。
今夜,是山鬼祭的最后一日。
寨子中央的空地上,巨大的篝火熊熊燃烧,扭曲的火舌贪婪地舔舐着黑暗,将围拢的人群影子拉得又长又怪,投射在粗糙的石壁上,如同群魔乱舞。老祭司“岩公”身着缀满兽牙和彩色布条的沉重祭袍,脸上涂抹着用朱砂、赭石和某种发光苔藓调制的诡异油彩,正绕着篝火癫狂地舞动、吟唱。他的声音嘶哑,歌词破碎不成调,却带着一种撼动人心的穿透力,仿佛在与冥冥中的山灵直接对话。鼓点沉重,如同巨人濒死的心跳,敲打在每一个寨民紧绷的神经上。
“山灵庇佑!邪祟退散!佑我青铜寨,五谷丰登,人畜平安!”岩公猛地停下舞步,高举手中一根缠绕着黑蛇蜕皮的骨杖,用尽全身力气嘶吼。汗水混着油彩,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蜿蜒。
“山灵庇佑!邪祟退散!”寨民们齐声应和,声音在山谷间回荡,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虔诚与恐惧。乌蒙山,太险恶了。毒瘴、凶兽、诡异的迷失、离奇的死亡……山鬼祭是他们与这片土地最古老、最直接的交易,用敬畏换取一丝喘息。
就在这祭典达到最高潮,岩公即将将一碗混着鸡血和草药的祭酒泼向篝火之时——
“啊——!”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如同冰冷的锥子,瞬间刺穿了所有鼓噪的喧嚣,狠狠扎进每个人的耳膜。
声音来自寨子边缘,猎人阿木的家。
人群的呼喊戛然而止,篝火噼啪的爆响显得格外刺耳。无数道目光惊疑不定地投向那间低矮的吊脚楼。岩公浑浊的老眼猛地一缩,握着骨杖的手微微颤抖。一种不祥的预感,比山间的寒雾更浓重地笼罩下来。
阿木的妻子,云雀,要生了。就在今夜,就在此刻。
产婆阿婆被几个健妇几乎是架着冲进了阿木家的小屋。屋内弥漫着血腥气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紧张。云雀躺在铺着干草的竹床上,脸色惨白如纸,汗水浸透了头发,紧贴在额角。她的身体因剧烈的阵痛而痉挛,每一次呼吸都像在拉风箱。
“阿婆…好痛…不对劲…”云雀的声音气若游丝,眼神涣散,仿佛灵魂正在被无形的力量撕扯。
阿婆经验老道,此刻却也是面色凝重。她粗糙的手在云雀高高隆起的腹部按压,感受着胎儿的动静,眉头越锁越紧。“这娃儿…好凶的煞气…”她喃喃自语,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惧。
屋外,阿木像一头困兽般在狭窄的廊道上来回踱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篝火的光透过缝隙,在他焦灼的脸上明明灭灭。寨民们围拢在屋外,窃窃私语,不安如同瘟疫般蔓延。祭典中断了,山鬼祭的肃穆被一种更迫近、更原始的恐惧取代。
时间一点点流逝,屋内云雀的呻吟越来越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压抑的、濒死的沉寂。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屋外,原本被篝火映照得通红的夜空,毫无征兆地暗了下来。不是乌云蔽月,而是一种更深沉、更粘稠的黑暗,仿佛墨汁倒灌进天穹。紧接着,一轮巨大的、边缘散发着不祥暗红色光晕的月亮——血月,竟强行撕开了那片黑暗,高悬于乌蒙山巅!血色的月光泼洒而下,将整座青铜寨、嶙峋的山崖、沉默的悬棺,都染上了一层诡谲而妖异的暗红。
“血…血月!”有人失声尖叫。
“山神发怒了!是凶兆!大凶之兆啊!”岩公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他手中的骨杖几乎握不稳。寨民们惊恐地跪倒一片,瑟瑟发抖,连头都不敢抬。
“哇——!”
就在血月当空,万籁俱寂,只有恐惧在无声沸腾的刹那,一声异常嘹亮、穿透力极强的婴啼,猛地从阿木家的小屋中迸发出来!
这啼哭不像寻常婴孩的柔弱,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清越,如同玉石相击,又似雏凤初鸣,瞬间刺破了笼罩寨子的死寂与恐惧,清晰地传到每一个人的耳中。甚至盖过了山风的呜咽。
屋门“吱呀”一声被猛地拉开。
产婆阿婆踉跄着冲了出来,她脸色惨白如鬼,嘴唇哆嗦着,布满老年斑的手指着屋内,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震惊和一种近乎本能的敬畏。她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从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
“生…生了…是个女娃…可是…可是…”
阿木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不顾一切地就要往里冲。
阿婆却死死拦住了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宣告神谕般的尖锐与怪异:
“白…白头发!她生了一头…雪一样的白头发!”
“轰隆——!”
女婴耳后突然出现一个水母印记。
仿佛是为了印证这惊世骇俗的宣告,一声沉闷到令人心悸的巨响,猛地从寨子后方、供奉着历代祭司灵位和山神小像的古老石质神龛方向传来!紧接着,是石块崩裂滚落的可怕声响!
人群彻底炸开了锅。
“神龛塌了?!”
“白发女婴…血月当空…山神像…”
“妖孽!是妖孽降世了!”
“山神震怒!是惩罚!”
恐惧瞬间转化成了狂热的排异和杀意。无数道带着憎恨、恐惧、怀疑的目光,如同淬毒的箭矢,射向那扇刚刚传出啼哭的木门。几个壮汉甚至下意识地抄起了身边的柴刀和猎叉。
“住手!”老祭司岩公猛地一声暴喝,他不知何时已站到了小屋门前,瘦小的身躯此刻却爆发出惊人的气势。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扇门,又抬头望向那轮高悬的血月,脸上油彩在血光下显得格外狰狞。他缓缓抬起骨杖,指向小屋,声音低沉而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不是妖孽…是…”他似乎在极力辨认着什么,感受着什么,枯槁的脸上肌肉扭曲,“是…山灵的气息?不…不对…比山灵更…更古老…”他眼中闪过一丝前所未有的迷茫和骇然。
“那是什么?岩公!”有人急声问道。
岩公没有立刻回答。他布满皱纹的脸在血月下阴晴不定。屋内的女婴似乎感受到了外面汹涌的恶意,啼哭声更加响亮、更加尖锐,那清越的声音穿透力极强,仿佛带着一种无形的力量,竟让那些举着武器的人感到一阵心悸,手臂微微发麻。
最终,岩公的目光定格在阿木那张绝望而祈求的脸上,又缓缓扫过周围被恐惧支配的寨民。他深吸一口气,那口气仿佛吸进了乌蒙山千年的寒气和秘密。他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砸在死寂的空气里:
“把她…抱出来。”
小屋的门,在无数道或惊恐、或憎恨、或好奇的目光注视下,再次被推开。产婆阿婆颤抖着,抱着一个用粗糙土布包裹的小小襁褓,一步一步,艰难地挪了出来。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那个襁褓上。
土布被一只异常白皙、几乎透明的小手挣开了一角。
然后,所有人都看到了。
月光下,那初生女婴稀疏的胎发,并非初生婴儿常见的细软黑色或淡黄,而是如同山顶终年不化的积雪,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在暗红的血月映照下,泛着一种冷冽而神秘的银白光泽。
她闭着眼,小脸皱巴巴的,却奇异地停止了啼哭,仿佛刚才那穿透云霄的哭声耗尽了她所有力气。然而,就在岩公的目光与她接触的瞬间。女婴那紧闭的眼睑下,长长的、同样雪白的睫毛,极其细微地颤动了一下。
与此同时,老祭司岩公浑身剧震!一股庞大、冰冷、苍茫到无法形容的意志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流,毫无征兆地冲撞进他衰老的识海!无数破碎的画面闪过:崩塌的山岳、流淌的熔岩、遮天蔽日的羽翼阴影、还有一双…俯视众生的、燃烧着冰焰的巨大眼眸!
“呃啊——!”岩公闷哼一声,踉跄后退,手中的骨杖“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死死捂住剧痛欲裂的额头,浑浊的眼中第一次露出了近乎孩童般的恐惧和茫然。
他猛地抬头,再次看向那白发女婴。
这一次,他看到的不仅仅是一个婴儿。
他看到了一片深不见底的、即将席卷整个乌蒙山的…命运漩涡。
血月高悬,冷光如血。青铜寨在死寂中凝固,只有山风穿过悬棺缝隙,发出悠长而悲凉的呜咽,仿佛在为一个注定不凡又充满荆棘的生命,奏响宿命的序曲。
乌蒙山的白发女祭司,就在这血月、崩塌与全寨的恐惧与猜忌中,降生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