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秋风起
杨铉何等出身，见惯了形形色色的女人。早前他父亲府里那些莺莺燕燕，也贯爱做些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架势。不过那些蠢物，不过是博取父亲同情罢了，上个吊都要打扮得花枝招展，摆出妩媚姿势。
等到他成年开府出去后，也不是没有女人想往他身边靠。要么就是碍于他威严，只敢那眼睛偷偷瞧他，要么就是温声细语地说话，连哭也是细细柔柔地，红着眼睛绞着手帕，作出一步三回头的样子。
柳青萍双手握着剑身，利刃割破手掌，血水顺着剑尖一路滴到衣襟上。她闭着眼睛，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柳青萍察觉到杨铉似乎在观察她，当下更是一刻也不敢松懈。
杨铉皱着眉头打量她，这个女人竟然粗俗至此，全然不顾形象。她今天本是精心打扮，妆容颇盛，如今将铅粉哭花了，胭脂也糊在脸上，鼻涕眼泪混在一处，衣襟上斑斑血迹，好似酆都勾魂的白无常。
“真脏。”杨铉好洁几乎成癖，受不了她这番形容，嫌恶地看了她一眼，却是信了几分。不过又觉风月之地女子不可信，心中仍自警惕。
“你说你爱慕于我，我们不过才见两面，你要我如何相信。”杨铉质疑道。
柳青萍编起瞎话来眼睛都不眨一下：“在将军眼里，我们不过两面之缘。可奴早就把将军记在心里了，还记得三年前将军凯旋，班师回朝。长安城百姓夹道欢迎，那是奴第一次见到将军，没想到一见误终身，从此心里再没了别人。”
柳青萍接着机会，将握着剑身的双手放下，强忍着手掌钻心的疼痛。
她跌坐在地上，像是陷入沉思，脸上还挂着凄楚笑容：“奴那时本想着，若是能天天看着将军，即便到将军身边，做个端茶倒水的奴仆也使得。不想没过几日就听闻广乐公主与将军定下婚事，像奴这样卑微的人怕是端茶倒水也不配，奴心灰意冷也就渐渐歇了心思。”
杨铉用剑尖抬起柳青萍的下巴，鹰隼一样锐利的眼盯着她瞧：“三年前，你该只有十二岁。”
柳青萍又漏出叹息痛苦的神色：“奴从小就听闻将军骁勇善战，将西突厥残部杀得片甲不留。”
柳青萍小脸适时漏出狂热神情：“奴只恨自己不是男儿，不然定要到将军部下，为将军出生入死。今日我在宴会上舞剑，正是以此明志，也是因为爱慕将军才有此一舞，哪想到将军非但没看我一眼，反而对奴横眉冷对。”
柳青萍越说越悲苦，又开始低声啜泣起来。
若是想让假话使人信服，须得真假参半。三年前，杨铉凯旋归朝时，却有百姓夹道欢迎。也正是那时，太后做主将广乐许配给他。不过，那时柳青萍的老师韶姬刚刚过世，她正当年幼，伤心得厉害，哪里有心思跑到街上看什么将军依仗。
至于今日做剑舞一事，纯粹只是早有图谋，想要博众人眼球，一鸣惊人罢了。为了自己一条小命，柳青萍使出了浑身解数。
她瞧杨铉神色，听了她这番陈情他似乎隐有几分相信了，心底暗暗松一口气。
忽然间喉咙一痛，杨铉的剑尖指着她喉咙，并向前移了些许，刺破了皮肤，登时血流如注，只要再往前寸余，柳青萍的小命就交代在这了。
柳青萍闭上了眼睛，心道吾命休矣。
剑尖欲再往前，吼间痛楚更盛。
“杨将军怎的在此？”一个清润的声音自柳青萍背后响起。
千钧一发之际，高皎出现了。柳青萍本想着高皎为了避嫌，是万不会出现的，没想到他竟然来了。
“怎么是这番情形？可是这丫头得罪了将军？”高皎很是讶异的问道，好似根本就没人给他报过信一样。
杨铉知道定是那个檀奴去搬了救兵。他肯放檀奴走，就是因为想试探高皎的态度。馆里出了事情，他若不管不顾反而惹人生疑。他若来了，端看他如何说辞。
“是又如何？”杨铉倒是撤下了剑，只是眯着双眼看向高皎，不咸不淡地问道。
高皎也并不在意他的态度，缓缓笑了笑：“自然是全凭将军处置，不过某此番过来并不是为着这事的。前日子这丫头出了风头，闹得人尽皆知的，连吴昭仪也惊动了，传了口谕，要见见这‘寒瓜娘子’呢。要不这么着，等给昭仪过了眼后，我将她绑了送到将军府上去，听凭处置。”
这正是高皎精明的地方了，他不提柳青萍与杨铉的瓜葛，只言是因着吴昭仪的事才前来。既撇清了自己，又能减轻杨铉的疑心。
近年来，吴昭仪与萧皇后，新旧两党斗的不可开交。
萧皇后背后站着世家大族，而吴昭仪则有关陇贵族支持。关陇贵族，大都是跟着太宗马背上打天下，以军功立身，属于新党。明面上和气，暗地里不少世家嫌他们是暴发户，甚至不准自家子女与这些姓氏通婚。
后妃之争，实为旧世家与新贵族之争。
“不必了，告辞。”一听说吴昭仪掺和进来，杨铉皱着眉头，避而远之，不再多言转身离开。
弘农杨氏自隋时起就是贵胄，后又立了军功。新旧都沾边，既显且贵，向来中立，他不想因此等小事，将整个家族卷进朝堂纷争。
高皎看着杨铉背影，心中冷笑，既入了朝堂，又想片叶不沾身，想得倒美。
送走宾客，正准备指挥众人收拾场子，翠娘接到了檀奴的消息，匆匆赶来寻柳青萍。
柳青萍此刻伏在地上，身影萧瑟如同晚夏残荷，但脊梁骨依旧挺得直直的。
一旁的小池里残暑销尽，菡萏虽凋残，仍留一丝余香，静待零落成泥后明年花发。
翠娘向高皎行了一礼后，就赶快从裙子上扯了布条，为柳青萍包裹伤口。
其实方才柳青萍面临生死的那一番反应他都看在眼里，高皎望着她们主仆两个远去的蹒跚背影，又望向庭院中的小池若有所思。
日暮以后，玉盘当空。梧叶浸透一身凉月，爬满石阶。绿波之上，晃动的浮萍是风的言语，带来初秋的消息。
浮萍摇曳处，正是秋风乍起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