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至寅时正。
待尾队防守骑兵渡过襄河,先行刺军轻重骑各留二百守于河畔,其余近三千五百骑兵向河岸平原处沛城行进。
“此行八百名重骑每名骑兵各配有扈从四人、备马两匹,冲击沛城前,允重骑替换备马,轻骑暂待命于城外百里,我率重骑先突刺城防。”楚令昭吩咐道。
副将应是,调马传意。
行军背对河流而行,夜间平原陆风将盔上长缨吹向颅后,束甲铁衣随马匹起伏而偶送摩声。
“这个时辰,遗侯第二防线南端遖城应已起战。”钟乾骑马于旁,视线远指沉黑中的南方。
楚令昭颔首,“遖城有冯阪陈辙二将主攻,我们将沛城攻陷之时,冯阪与陈辙亦能攻克遖城,时辰同步。”
马蹄起落而动,钟乾神思稍沉,“卑职不虑冯陈那两人的本事,卑职虑他们的忠心。遖城被攻克,主人于沛城的刺军才能有后备路线,否则则陷于二三重防线合围,生死攸关,主人如此信任他们?”
楚令昭挑了挑眉,“我并非信任他们,我信任的是我设立的监匦之制。”
二人并排行马在前,身后兵众正替换备马,便有片刻言语的短空儿。
楚令昭不介意属下多参问,近身处一个好的言论环境能提前修正错漏、保障取得胜果,她言语平和,“每名主将下皆有副将,主副轮将排换驻地时拆分而不得处同一新地,轮期内共事满撑一载,主副由我任命,两层级间不可调贬权职,更允检举偏差,遇将领奸逆之急务,封谏信于监匦交于暗卫送出后,副将可向军中监司申先押主将之权,由监司于第三层部将之中另指暂替之将,保障军中上命诸务持续顺利推进。”
楚令昭对己身所设军制最明,通陈后扼要道:“主副分别轮换不捆绑、调贬由中心亲指、检信密封由暗卫先送、急务于军中监司申报、暂替者于主副层级外的第三层不轮换之将中由监司择取,这架庞大精密而运转迅捷的机关巨器中,每一方都间隔独立行转,难以达成私间互通,这其中唯一恒定的是机枢核心军命的施行。我不死,军队便不会有大震荡,策略的执行亦不会受到动摇。军中几大新制内,若说轮将制防的是将领平日权重叛乱,监匦制防的便是出现阵前将领突兀违抗上命之事。”
权台内外,风波时刻需预驭。
新军制原理先时钟乾已闻知,而今身处战局实际境况之中,结合具体事例再观再论,才更理解其精绝之处。
所奉之主常是早有成算,不管是尚书台高层诸官还是军中将领有不明处向她参问一二便还是按所命行事,成果与预设几无偏误,她是最多智之人,钟乾近随左右,平日遇不解之处便亦向她直言提出,她并不刚愎,从来论辩后让人心服意服执行,钟乾欠身道:“姜主簿午时言主人乐于用险,但主人亦是从来有万全之思,于周全内用险。”
楚令昭握着缰绳,策马娴熟,“比起手下众将领领兵作战的谋略本事,我更在乎他们能否按部就班于相应的榫卯嵌位处执行我意。至于确保计谋取胜与制定正确策略,那是我该做好的。”
她话锋一转,“阿乾可还记得你该做的是什么?”
钟乾弯起嘴角,天生恶相的面容仍显得鸷狠悍戾,“卑职是主人手中执行所定规矩的长鞭,主人能训诫何州何郡何地,卑职便能于何州何郡何地执行惩戒。主人能鞭笞天下,卑职便能与律法同为最远的长鞭。卑职该做的,是当主人座旁的恶奴,恃主人之威势,约束妄图逾矩者。”
楚令昭轻笑,“谏大夫骂我之言,一句不曾骂错。”
“那主人回骂谏众之言,可有骂错?”钟乾望向她。
“同样不曾。”
楚令昭答言。
满朝恶胄,一地毒众,草木皆凶。
半宿甲刃兴声。
楚令昭统率八百重骑,夜袭强攻,城内守备难撑太久,至白昼已将沛城攻陷,轻骑出动尚未足半数,骑兵伤损不逾二十。
遗侯第二防线南端,遖城亦被冯陈二将攻克,蒋保领步兵及辎重入内驻扎,冯阪陈辙则按计划乘遖城之船渡黔江,率两千重骑至沛城与楚令昭所率先行骑兵会合。
第二防线北端邶城仅余空城,如计被遗侯联军重夺,南端遖城至二三防线之间的沛城则为重甲开辟的补给行军路线,第二防线南端,被楚氏彻底撕开一条突破口,路线专道为楚氏重甲专兵所控。
沛城幕府。
冯阪拱手道:“遗侯联军被我军在南北中三处遛来遛去,此刻必兵疲,眼下正是乘胜深入续攻第三防线的大好时机,拿下第三防线,第二防线余下未夺之城便为我军围困,再无一抗之力。”
上座,楚令昭却道:“两日内连番转战,我军亦需休整,近日不再适宜兵攻。”
“不适宜兵攻……娘子已有新起之计?”陈辙试问道。
楚令昭道:“遗侯第三防线后,为华序东疆边境试点州泽州曼州,晚来起业的'纯官'世家盘踞于内,遗侯势稳,他们可匿于其后助苏栩浑水摸鱼,然遗侯若将散破,这些自谓'忠实笃厚'的世家,可还会与遗侯同岸?可还会助力于苏栩?”
“纯官”世家是什么虚伪嘴脸,楚令昭再清楚不过。
“但若不举兵压遗侯第三阵线,该如何使东疆试点州动摇?”旁立副将问道。
“从其源入手。”楚令昭面庞半于雕窗落影之内,于日光下的半面眉目间神色却似更冷,“遗侯城常年被歪邪浸染,上至耄耋下至孩提,几人可教归正途?教改不成,他日野草又生,贻害于来朝。歪邪文教饱浸淫之侯城,屠举城,焚邪典,简牍半字不留,以这座沛城为起始。”
众将应首。
几名将领退下后,楚令昭又吩咐道:“将胡少府与胡老从马厩内请出,带去城中瞭望楼观景。”
钟乾欠身,请示道:“要让胡少府与胡老观景到何时?”
“到城中血流成河,沛城群氓尸身堆高逾三丈,而后安排车马,送少府与胡老至遗侯第二防线晋城。”楚令昭道。
“晋城?”钟乾蹙眉,“晋侯已龟缩在晋城不出,他会有心思管胡氏父子之事?且便是晋侯参管,他能说通第三防线的遗侯放行这二人?”
楚令昭批阅案上军报,“晋侯如何做不打紧,如今身在晋城的那位贺五郎君会安排,泽州胡氏曼州贺氏,两试点州于东疆紧邻,贺五会送胡氏父子穿过遗侯第三防线至泽州,晋侯做不到的,贺氏之人能做到。”
“是,卑职立刻去办。”钟乾应下,去马厩押人。
时逾半月。
沛城城中尸骨已清,连日的春雨冲刷去砖缝残余的干涸血迹,积留的腥糜味渐消。
自遖城至沛城开辟出的深入遗侯二三阵线的军路已被楚氏稳固掌控。
幕府书房内,暗卫持信来禀。
“娘子,据近月隆州快马传信,卫将军与隆州唐氏内族虽仍僵持,但已启程前往弘州,寻楚氏刺史之助。”
“知道了。”博古架旁,楚令昭正展开一卷古简。
暗卫禀报后便欠身退下。
楚令昭将选出的竹简放到钟乾端着的托盘中,漫不经心道:“唐氏先代家主,唐临痕的父亲,之于唐氏故吏、之于唐氏内族留下的随官之众皆不在少数,唐临痕若能证争族室之能,那些仍心系先代唐氏家主的官吏便会转而追随于上代留下的这位独子。他必须证明能为唐氏带来切实之利,维护族室地位,才能将敛声观望的心偏于他之众全部唤起。”
钟乾陪在侧望着她逐卷寻阅,闻言道:“当今华序朝局,卫将军应与我党走近,才可证己身有维护族室之力。”
“是啊……”
楚令昭笑了笑,在案后落座,“旧胄于华序立朝后汇聚成党,将古时作贬义之用的'党'字重定为褒义,数代前于台面称党的那一刻起,就已彰明世族与皇族的冲突关系,皇族握政,则世族无存,世族握政,则皇权式微。我党与胤党其实并无差别,都是皇族眼中的大逆不道,扶苏之名,只是我党于旧胄世族间相争的粉饰。唐临痕仅作朝中围绕皇帝的卫将军尚不足使唐氏众官转随于他,扶苏党重在党而不在扶苏,又岂能当真扶苏?他该表明与我党的关联,而不是专心于扶苏二字。”
案上清茶新沏,楚令昭手背轻碰茶盏尚温的外壁,“而且,他要尽快。一旦唐氏上一代家主留下的心随众官告老或离世,这笔由众多官僚构成的政治遗产在效用上便会化归于零。”
政治遗产具有时效性。
钟乾将托盘上选出的一摞专书侯城几十年来重大货运往来的竹简一一放置于案旁,动作间道:“世族高门间,千年来通过联姻巩固彼此联结关系,互助扶持,盘根错节。卫将军若要尽快证明与我党深有关联,联姻不失为便捷途径。”
“我费心打磨这块顽石,可不是为了增道联姻。楚氏一族为顶阶,与北朝内任何势力联姻换来的利益于楚家都只算零星沙砾,不缺唐家这道姻亲。至于我党其余高门,我也不放心让他们与唐室这位我选定的家主走近。唐临痕也不会选用联姻这条途径。”
楚令昭道,视线掠现暗寒,“能使楚家看重的联姻之利除非跨越国朝境线,可母亲与南朝皇室的联姻那般酷烈收场,不知南北祝楚族室又各自因此获得几分损益。”
“主人对族室推先代长娘子离境之事有芥蒂?”钟乾轻声问道。
眼前美人对楚氏族室除承担责任之外,其余亲缘方面在朝堂内外官僚评言中算是过于冷硬凉薄的那类。
楚令昭神色不明,“连结繁衍,万物生类之自然。北朝十六阶,士庶不通婚,联姻不逾越门第近三阶,阶品相近的高门间双向利益捆绑之下,或男赘或女嫁,联姻双方大多相敬。若那条姻线没有跨越南北两朝,便不会是如此悲绝结尾。以楚氏之势,母亲若仅想要后嗣,也原可以于北朝挑一位世族高门之子使其走婚,不留姻盟而仅诞后嗣。但丞相却偏推母亲入南朝联姻,说明楚家想要获得更大的利益,北朝尚不能满足的利益。”
她眼睫微垂,言语仍然疏淡,却到底难掩那片缕沉哀,“我曾闻,母亲是精擅地理水经之人,杰于朝野的殊异出色,地理为国政基石,势力分合争斗莫不与地缘密切,她无论处于何方,皆能大有作为,如她这般之人,为何会早早死于南朝宫禁?即便南朝亦应会器重她之才能……先代晦暗深积,至今仍拢于举陆境域,一日不照彻,便一日藏险莫测,执政时时慎惕为寻常,明枪暗箭多亦无妨,终在掌控之中。我只是不喜存在我查不透的秘隐,一则凶险,二则,我为母亲遗憾难平。”
信息壁垒的范围为胜败关键,如同行棋之时,若看不尽棋盘全貌,执棋便取胜不利,更况乎这场角逐,多方在争夺的取胜后才能获得的“重新设计棋盘”的赢者资格。
钟乾不敢在她面前多参言与楚降相关之事,这位素未谋面的生母之于楚令昭,是比萧皇后还要敏感复杂的存在。
良久,钟乾只谨慎道:“厮缠于南北两朝旧胄筹谋,行步波折。先代长娘子之事,的确使人伤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