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议事书房。
几名幕僚与将领围于沙盘边缘,幕僚道:“我军休整已足,胡氏父子亦已被贺氏从晋城送至泽州,明日续攻,收拢第二阵线,只一点众将间有争议———先攻邶城还是先攻晋城?”
冯阪提道:“邶城侯曾败于我军,那日我军为转移至沛城而设邶城作饵,诱遗侯联军重夺邶城,我军离城前将邶城侯捆于城楼,直至遗侯联军进城将其解下,邶城侯对我军已畏惧入骨,此时再重攻邶城,应更易得胜。”
“晋城侯同样龟缩,而邶城已被遗侯联军补充过兵力,再攻不易,辙倒以为,不若攻晋城。”陈辙道。
幕僚望向主位,楚令昭道:“冯阪前一半言语提及要处,邶城侯曾为我军手下败将,对我军之惧深,而晋城侯未曾与我军实战,些许怯懦不足成深惧。”
“娘子亦认可阪之意!”
冯阪拱手,正要下去吩咐准备攻打邶城,却见楚令昭扫了眼他,“言语未尽,急什么?”
楚令昭视线紧凝沙盘,“邶城侯败战余惧未消,我军若攻晋城,防线以北以邶城为脑的侯城便皆不会派兵救援。而若攻邶城,晋城侯观防线将彻底溃散,则不再内踞,必携晋城之军赴邶城援助,且一并牵动防线经途侯城。因而,先攻晋城为宜。”
闻言,陈辙在沙盘内一一推演遗侯援军动向,“的确,是否吸引援军亦应算于帷幄之内,攻邶城,第二防线余下侯城举全军来援战。攻晋城,则只需攻一城之军,邶城手下败将不敢妄动来援,能将其逐一击破为佳。”
四五名幕僚在旁,颔首后又道:“只是,据先时许昇领兵佯攻试探回言,晋城侯身边除了那贺氏郎君,还有一名秦厦装束的武将,按许昇所言,那名秦将对付起来有些麻烦。”
“秦将?”钟乾望向楚令昭,“是秦厦太师的人?”
“如今皇都封锁,寿詙无法再干预遗侯城事,从沛城货运卷册来查,逆傩废料仍是运往北疆不入岭南,在近年华序代理人之战中,寿詙的确与东秦合作更密,北疆为东秦代理人,能派来替寿詙干预遗侯事的,是东秦之人……”
楚令昭说着,眉心蹙起。
见她眉蹙不放,钟乾担忧问道:“主人头疼又发作了?”
楚令昭摆手,“皇都焚邪前,我与尚书台诸官已将歪邪典籍翻阅细研,其内鼓乱所围绕之思,可称作自毁献祭,即为取胜而不惜将自身与敌手捆绑。这类歪教之风在秦境内部屡被严禁,但对外,秦人却将歪风邪种根植于别国,作为祸乱别国的器具,遗侯城为秦厦用歪邪毒浸多年培植的华序祸乱根源,从城中学馆至侯城官吏,无不以歪邪为思,这位东秦派来的武将,多半已受命将歪风对遗侯城的荼毒加深。”
“娘子是忧……这名秦将会用自毁的计策来对抗我军。”冯阪道。
楚令昭颔首,“既需攻占晋城,也需提防这名秦将的意图,晋侯与贺氏所派的郎君,恐怕亦在其暗算之内。”
陈辙手臂压在沙盘一侧,隐有焦心,“能对敌方军众造成重损的自毁计策,是炸城或焚城,若晋城已遍设火药,我军即便攻胜也不能贸然入城,而若是焚城,倒尚有转圜余地。”
“晋城城防建筑一旦被毁为废墟,我军攻赢亦是枉费气力,在秦将死前,攻城而不能入城。要在今夜将他引出城而速杀之。”楚令昭道。
……
入夜,晋城。
东门城墙,晋侯与贺纶同立谯楼之上。
城门半开,几十位面容粗犷的士兵手举火把,中道,为首的健壮男人策马停驻,手中原本隐匿在黑暗之内的方天画戟被火光照亮,粘稠的猩红液体顺着一侧的月牙利刃淌落。
男人身材高大,一张面孔棱角分明,身姿矫健而体如狼形,周身强势威冷隐有血腥,如同荒原落日之下的雄鹰,显然是常年参与杀伐之人。
他左耳软骨镶钉,以狄语恶狠狠高声说了几句。
城门对侧,楚令昭策马停驻于军队前端,对身畔副将抬了抬手,副将会意,绕至后端带着一队人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主人,他骂了什么?”钟乾听不懂狄语,在旁轻问。
楚令昭面无表情,“阿乾怎知他是在咒骂?”
钟乾扫了眼对面那名秦将,“阵前喊给咱们听的话,瞧他那样儿也知道不是好话。”
“知道不是好话还问?”楚令昭目不斜视,视线仍落于对面城门处。
钟乾态度坚决,“他出言不逊的度,决定晋侯分几次毙命。”
楚令昭盯着对面的秦将,讥讽勾唇,“他说,'将埋葬于废墟下的死人'。”
“果然有毁城之意。”钟乾面容更为冷肃,“鼎立形固后,三国虽文字度量衡各自相异,口头言语却因便捷而多用雅言通语,秦厦除了部分老部落仍用狄语,其余即便皇族亦不再以狄语为主,他特意以狄语咒骂,是在表明秦入身份,同时亦不愿我军能听懂所言。”
冯阪在侧亦沉了面容,“他咒骂我军,我军亦早为他预备恶果。”
楚令昭握住缰绳,启声问向对面:“两军未战,将领兵械之上何来血色?”
对面城门中道,秦将手中的方天画戟嚣横顿在地上,厚重的青石板瞬间四分五裂,以通语回道:“杀了几个城内妄战的兵将,晋城欲与贵军议和,怎可被好战者挑起厮杀?”
他身后的一众士兵让出路,一架宽大的木板车被车夫缓缓推来,其上横七竖八的堆放着还在淌血的尸体,一层层摞着压在脏污的板车上。
谯楼之上,贺纶侧望向旁立的晋城侯,“这名秦将杀晋城将领与敌军议和,是晋侯的意思?”
晋城侯默立良久,才道:“我不死,议和又如何?晋城诸将非战不退,我尚要仰赖这秦将背后之主,他杀那些欲战之将,杀了便杀了,只要寿太师能保我!”
“这名秦将背后,是东秦。寿太师与东秦虽有合作,然他此时困于皇都,东秦趁机派来的人,未必与太师一意。晋侯信东秦如信太师,怕是不妥。”贺纶道。
“那女郎攻下沛城后,将沛城举城屠戮,坚持与之交战,一旦兵败,我之下场必与沛侯相同,而今有秦将出面提出议和,不看僧面看佛面,碍于秦厦威胁,女郎总能弃攻晋城。我用软刀子好过用硬刀子。”晋侯环臂道。
贺纶却不赞同,“威胁楚氏女郎的,可有一个是好下场?对付这类高傲之人,或死战,或彻底示弱,晋侯边威胁边求和,难以在女郎面前讨到好。”
“彻底示弱?”晋侯冷哼,“贺五公子怕不是因胡氏父子所见而生了动摇?若彻底示弱,今日我不死于楚氏专兵之刃,来日也要死于秦军之手。寿太师报复,贺氏不畏?”
贺纶若有所思。
城墙外。
楚令昭身骑纯黑骏马直对城门,她轻抚马儿脖颈上的鬃毛,唇角笑容隐透残酷意味,半匿在明明灭灭的光线之下,叫人看不真切。
只听她问道:“将领可敢与我设赌?”
秦将扬起下颔,等待下文。
楚令昭抬眸,望向不远处的一座瞭台,“襄河支流紧邻晋城,从东偏门旁河道涌过,水流湍急,其深度不知几许。我与将领一同从河畔瞭台跳下,能活着上岸者胜。”
“若是你我都能活着上岸当如何?”秦将扬声而问。
“那仍算将领胜。”楚令昭微笑。
“赌注呢?”秦将旁侧副将问道。
“将领若胜出,我军便入城议和。而如若是我胜出……两军便鏖战至一方竭尽,不死不休。”楚令昭道。
秦将垂目思索片刻,一抹恶意自眼中闪过,“这场赌,我应了。”
他驭马向河畔瞭台行去。
楚令昭举钺示意城外军队原地驻留,随后将钺丢给副将,亦单独向东偏门附近的瞭台策马而去。
瞭台下,秦将将长戟扔给马侧的士兵,二人一前一后登上瞭台边缘,凉风呼啸,下方水流湍急。
台上潮冷,秦将从腰后抽出随身短匕,以狄语嘲刺,“死于我随身匕首下的敌将,脊骨将制为雕韘,献于我之主王。”
楚令昭神态未有丝毫异常,直立不言。
秦将低笑了声,以狄语再次咒骂两句,迅速逼向瞭台边缘静立之人,匕首方才靠近,却倏然被这于边缘危危而立之人擒住持柄的手腕,于骨骼关节一拧,他腕骨瞬间吃痛,立时便被卸掉匕首。
他捂住手腕,紧忙欲要撤后到三尺开外。
然未来得及退后半步,眼前女郎出手疾如附形之影,匕首便于锁骨后竖直刮骨而下,牢牢扎入锁骨缝隙。
锁骨锁人,秦将痛苦瞋目裂眦,被匕首撬着锁骨生生拽向瞭台之畔。
楚令昭紧握匕首纹柄将秦将重重拽至边缘,迅捷而狠戾,推秦将摔下瞭台前一刻,她目蕴阴鸷,以狄语嘲言如哂蝼蚁,“你若为寿詙与东秦合谋所派,便应知不该在我面前用狄语,却惜你此来,全系东秦自作主张。”
瞭台下急流声在这句狄语嘲言后似尽数消音。
秦将脊背发麻浓寒,想要看清眼前人眼底所浮戾意,却已被翻转过身,推下瞭台。
就在他被推出去的一刹那,整个河道燃起熊熊大火,秦将失重向河中落去,嘶吼声自男人狰狞面目处响起,他面朝河面下落,被河面上高达数丈的火焰先灼伤了双眼,紧接着便砸进了水里。
秦将眼目受灼,深扎于锁骨缝隙的匕首动则刮骨,挣扎在河水急流之中,已无法上岸。
守在瞭台外的东秦兵卒见状,立即便要跳河去捞秦将,却被楚氏专兵自背后按住,动弹不得。
那柄方天画戟,也哐啷一声地滚到了地上。
火焰燎过岸边尚未完全返青的半枯之草,草籽燃烧噼啪作响,风簌簌穿河道而过,携卷着焰浪的热气扑面而来。
楚令昭从瞭台走下,抬步离开河边,军靴毫不留情踩过地上那柄方天画戟,她跨上马匹,居高临下扫了眼被狼狈压制的东秦士兵,冷声道:“带去城门前审。”
“是!”专兵恭敬应下。
另一边,副将带人将空了的六车油桶从支流上游运回东城门前向楚令昭复命。
风浪翻滚,夜幕下河道烈火不尽。
“也是自食恶果,他想以猛火油焚城与我军同归于尽,却如何也不会料到,最后自身会先单独被猛火油烧了。”副将只觉痛快淋漓,又道:“娘子,咱们是眼下攻城?还是待到明日再攻?”
楚令昭未有松懈之意,“秦将若毁城之计仅为焚城,便不会以'议和'为由试引我军入城,秦将配置之物,恐怕不仅是猛火油。”
“难道真有火药炸城?”副将望向晋城于寂夜静默的城墙,墙内所藏,若为火药,贸入则万劫不复。
引秦将出城先杀,只是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