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榴莲披萨

我将视线从复读生那间教室移开,独自绕过卫生间右侧的走廊往里走,在一介相对隐蔽的角落里找了间小教室坐下来。

等人的时间总是无聊的,今天这个孩子又要迟到了。

这个孩子长得比我高多了,我170,他179,瘦瘦高高,性格很好,从不发脾气,话很少,沉默寡言。相对于其他全托生来说,这个孩子的课比较好上,上课就是上课,没有什么其他复杂的事情需要处理,也不用过度照顾他的情绪,或者他一直都很平和,没有什么情绪。

我有一次叫他小朋友,他抬头看了看我,说:“老师,我不是小朋友,你叫我名字就行。”

这个孩子有一个非常好听的名字:冠裕。

当他喘着气儿从门外跑进来的时候,一脸的歉意:“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忘了今天有化学课。”

一脸尴尬的我,勉强挤出个笑容,表示并不介意。

怎么可能不介意呢?原来打算上完他的课去北宾大厦一趟。跟人约了,谈个生意。可是这孩子来晚了近半个小时,那边的约会我肯定会迟到。第一次见面就给人留个不好的印象,事情还怎么往下谈?

不过,冠裕社孩子性格好,有礼貌,学习又认真,我虽然心里有点沮丧,但我还是很快收敛了自己的情绪,认认真真给他上起课来。

一道无趣的化学题,他听得很用心。我渐渐忘了刚刚的不愉快,心想,冲着这份认真劲儿,就不能浪费课上的时间。

“老师,下课时间到了!”冠裕忽然打断了正讲得唾沫星子横飞的我。

“你来晚了半个小时,给你补上。”我拿起桌上的手机看了看。

”今天是我的问题,不能因此多占用您半小时。”我还想坚持一下,感觉自己的良心有些过不去。

没想到,他接下来的那句话让我有些意外,他说:“不要考验我的人性,贪婪的人性。”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句话,我有些不安,我不知道他真正的意思,这不像是在考验他,倒像是在考验我。

在机构,为了留住生源,来补课的学生如果迟到或者闹情绪,得到的回馈与在学校是不样的。学校,尤其是公办学校,学校、老师、学生之间还是有一定的校纪要求的,但机构不一样。

对于那些去机构上课的孩子而言,尤其是被父母逼着去接受辅导的孩子,他们最先确立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身份:消费者。

他们不是去上课,他们是去消费。通常情况下,父母花钱肯定是要孩子去学习的,但现实却是,那些在家各种折腾的孩子到了机构也未必能安心学习,相反,他们会敏锐地意识到,他们对于机构的价值。

他们是消费者,消费的究竟是什么,并没有明确的约定,但他们的情绪比学习更重要,只要他们能留下来,包容的尺度是很大的。

所以,有的学生迟到是家常便饭,对于迟到的学生,老师不但不能与他们认真,还得把他们落下的时间补回去,就算他坐在里面睡觉都行,反正他坐在里面的时间不能吃亏。因为他们是花了钱的,而老师便白白浪费了时间与精力,甚至会影响到下堂课程。

这样的矛盾不少,我也习以为常。

可是,冠裕竟然让我按时下课。因为这与通常的情况不一样,若是真的按点下课,我还真有点心虚。他说“不要考验人性”,我便更加心虚。从我的人性来讲,我是不愿因学生的迟到而以自己的时间去贴补,这简直是一种侮辱,但因为现实就是这样,我也慢慢说服自己睁只眼闭点,虽然心里暗骂,表面也只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看我僵在那里,冠裕已经站起来开始收拾书包,一面说:“老师,我要回去了接着睡觉了,今天好困呀。”

也许,他只是为了打消我的顾虑才这么说的。

无论如何,对于今天而言,结果是好的,我想不用错过这次谈生意了。

他已经走了,我也就不用犹豫了,但内心还是有些忐忑,这之前,我曾因为相信学生的话,结果却被投诉了。

同样,也是因为学生自己迟到。

那个小姑娘去做美甲,晚到了20分钟上,课上到一半,她的眼睛已经睁不开了。好不容易熬到平时下课时间,刚好那到后面也没课,我便继续往后延,想要主动把学生自己迟到的20分钟补回去。

5分钟后,小姑娘懒洋洋地把手肘抬高,指着白板上,我写得漂漂亮亮的板书:“我眼睛快瞎了,看不清了,老师,下课吧。反正到点了!”

语气懒洋洋,神态懒洋洋,空气也是懒洋洋的。

“还有二个月就高考了,时间紧,我们把这个知识点讲完?”我说。

“你怎么比我妈还烦?”她仍然是懒洋洋地来了一句。

既然她已经全然没了上课的兴趣,的确也到点了,我也只能收拾东西走了,那场景真是让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被一个学生说:“你比我妈还烦。”让我有一种深深的羞辱感,内容与语气都让我尴尬与懊恼。

赶紧离开吧。

我收好东西,擦干净白板,拍拍手,手上没有灰,但黑黑的。

我背起我的双肩包离开那个小小的琉璃间,小姑娘正拿着手机,双手手指灵活地飞舞着,一面咯咯地笑,可能是和朋友在聊天吧。

“拜拜。”我说。

小姑娘依然对着手机咯呼笑着,压根没理我,更不用说我的那声“拜拜”了。在自己道别的余音里,在一种深深的倦怠里,我离开了那间小教室。

第二天,我被投诉了,投诉理由:提前下课。

无论如何,我还得继续给那个小姑娘上课,她不换老师,她就要上我的课,这令我感到无比绝望,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有虐待我的倾向,或者她有虐待任何人的倾向。

有一次,我亲眼看见她把一杯水扔到她妈的裙子上,把机构老板都吓着了,我们以为她那个牛高马大的妈会当着我们的面揍她一顿。

说真的,我很期待......

然而——她妈没揍她,反倒一番安抚,安抚完还立马下楼给她的宝贝买了一个漂亮的披萨。

一揭开纸盒,那榴莲味的披萨的香味至今还萦绕在我的味觉记忆里,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