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经理史蒂夫在晨会上宣布了一项重要的事情，公司开拓海外业务已经有了突破性进展。一家在爱尔兰的信托银行已经同公司签署了合作意向书。这家银行将会采用公司的软件处理其业务。话音刚落，房间里爆发出热烈掌声。接下来的市场和销售部门的负责人相继发言，盛赞这次签约是史无前例的创举。爱尔兰那里的金融业远不如加拿大这里发达，甚至可以说是一片空白的处女地。公司借此可以开启新的业务增长空间，迎来光明的未来。艾莉莎也站出来发言，说自己没有想到销售能够啃下这块硬骨头，大家的工作都非常出色。从此公司一改加拿大本土公司的面貌，脱胎换骨成为一家业务分布欧美的跨国企业。爱尔兰的市场已经打开，公司将来会有更多的爱尔兰客户，接下来还会有其它欧盟的客户，从此踏上盈利的坦途之类云云。
大迟听到这里不禁哑然，其实是被对方一本正经的态度惊到了，不知道是真的傻还是在这种会议上需要装傻。做生意怎么不能考虑人口地理因素呢？加拿大这里的人口决定了公司在本地的市场大小。进入爱尔兰的确是没有什么语言的障碍，但是爱尔兰才几百万人口，还没有加拿大的一半。把这个国家的市场看做公司发展的未来，不仅仅是不切实际，简直是异想天开了。老大这么讲或许是为了忽悠投资方，或许是为了给大家鼓气，但是作为员工总得有点脑子，带点自己的思考吧？还没有这样自己骗自己的。
公司晨会后，各个职能部门也召开会议，讨论配合公司战略发展的具体安排。研发部门的会议由保罗主持，他在会议上直截了当地问大家：“你们有没有谁愿意去爱尔兰的？”大家你瞅瞅我，我瞅瞅你，不知道保罗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也没有人立即回应。看到下面没有人表态，保罗摇摇头说：“你们没人感兴趣？这个出国机会多好啊？据我所知，目前公司海外客户就是在爱尔兰一家。爱尔兰是欧盟的一员，那里的业务会有很多的客户化开发工作。做海外市场的项目，拿工资之外还有公司的出差补助，这可是个难得的机会。你们下去再好好考虑考虑，有愿意去的告诉我。”
大迟会后悄悄问老韩愿意不愿意去爱尔兰出差做项目。老韩不以为然：“我年纪大了，不想挪动，每天下班还得给家里做饭。你们年轻人可以去看看。对了，保罗他自己不是从英国来的吗？爱尔兰距离英国那么近，气候都差不多，他自己去不是很合适吗？他为啥不去呢？”大迟说，这里肯定有原因，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但很有可能是个坑。如果被指派去那里出差，那是逃不掉的，去看看也无妨。如果说主动申请，自己是不打算去出这个头的。本来华人做事普遍是低调，对待上面指派的任务，他们的态度是既不排斥也不热心。并非坚决抵制，也不是欣然接受。还有一个原因，大迟没说出来，自己目前还舍不得林允芝。去了爱尔兰，地域分隔之外还有5个小时时差，去那么久，约会实在是不方便。
与犹豫不决的大迟形成了绝对反差的是艾莉莎。得知需要有人出差来开展爱尔兰的业务，艾莉莎兴奋得两眼放光。在自己所在的部门会议上不但主动请缨，还发表了一番长篇演说，从公司开展海外业务的战略意义到未来新的利润增长点，从爱尔兰的市场充满机遇到加拿大的行业成熟经验，从新客户的业务需求独特性到自己职位业务分析的重要性。洋洋洒洒，一副慷慨激昂的样子，像是没有她的分析，客户的业务就没法顺利开展，没有她的梳理，开发的逻辑就不能明确，没有她的整合，软件的代码就没有办法通过测试一样。谁说爱尔兰那里落后？这不正好是展示公司产品的机会？谁说爱尔兰的市场规模太小？爱尔兰可是欧盟的一员，拿下爱尔兰就相当于打开可通往欧洲市场的大门，未来的发展不可估量。谁说欧盟国家的非关税壁垒森严，随着这个爱尔兰客户的项目实现，各种正式非正式的规则来来回回也该学会了。研发部门这边反应不够积极，没关系。程序员负责代码开发，一来不急着立即进入项目团队，等到客户需求那边谈妥了再介入也来得及；二来也不必亲临现场走那么远，每天开网络会议把同客户讨论的结果传达给这里就够了。一个星期后，销售带着一队业务分析员先行出发去爱尔兰了。
公司里关于爱尔兰项目的热度随着队伍一行人离开渐渐冷却。专业的事情有专门的团队在做，其它人就很默契地回避谈论这个项目。一天早上，经理保罗通知大迟，要他准备更新电脑，把自己正在使用的台式机换成笔记本电脑。大迟得知这个消息很吃惊，为啥？难道要自己出差了？莫不是要自己也去参加爱尔兰的项目？
大迟回想起自己在上海每天带笔记本电脑上下班的情形。那时候老板不知道为啥，非要从浦西市中心的威海路搬到浦东陆家嘴金融中心区高楼上。周围上班的男人们都是西装革履，女人们则是套裙高跟鞋，无论男女，几乎各个都拎着电脑包。别看上班时候大家都穿得有型有样，可是挤地铁的时候，全都是狼狈不堪，和在写字楼里判若两人。从地铁通道钻上来，人行道旁边大楼反光的玻璃幕墙成了镜子，是俊男美女们边走边整理行装的便利条件。因为成年累月地挤地铁，大迟都养成了习惯，他装笔记本电脑双肩包永远是拎在手上。背在身后在地铁上占地方，免不了遭人白眼，上下车的时候还很不方便，经常是身子要向前，背包却被拥挤的乘客夹住了，需要经过几番挣扎才得以脱困，背后还留下无数“戇大”，“拎不清”之类的责备。背着双肩包乘坐这样的地铁，原本平整的衬衫下车时候没有不被弄皱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电脑成了上班必备的工具，或者说人变成了电脑的奴隶。那个时候大迟和周围的人一样努力工作，频繁加班。他错过了许多风景，也熟悉了很多风景。
大迟询问保罗，为啥要更换笔记本，自己目前用的台式机功能也够了，是不是准备安排自己出差？保罗回答说没有让大迟出差的计划，更换笔记本是公司统一的安排，只不过是有些人先换，有些人晚一些而已。他对大迟的态度很是不解，公司给你更换新的笔记本你难道不高兴吗？
大迟心想不出差就好。更换笔记本电脑看上去挺好，但是原来不用把工作带回家去做，现在怕是下班后也要听候命令了。不过凡事都有两面，有了笔记本可以申请在家办公，冬天雪大的时候就不用开车出门了。
从保罗那里回来，大迟接到了林允芝的电话。他们平时都是电子邮件或者短信息联系，很少直接打电话的。一定是有什么特殊的事情。果然，林允芝在电话里很沮丧地对大迟说：“我有一件很不好的事情要告诉你，你不要生气。”
“我不生气，你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洗澡的时候把你送我的那根手链弄丢了。我发现不见了就回去淋浴间找，但是没有找到。我也问了宿舍的同学，她们都说没有看见。”
“原来是这件事，我还以为你哪门考试没有通过呢！”大迟安慰林允芝说，“别难过，我再去买一条吧。”
林允芝撅着嘴：“我应该先摘下来放好再去洗澡的。那天真是不知怎么的就没有把它取下来。”
“别自责了，不全是你的错，估计被谁看到后拿走了，漂亮的东西总是有人喜欢的。”
“你真的不生气？”
“生气有什么用？事情已经发生，过去的事情就过去吧。”大迟晃晃手腕的手表，“我吸取你的教训，得把你送给我的手表看好了。”
安抚了林允芝之后，大迟下班又去了那家首饰柜台。但是他再也没有找到原来那条一样亮闪闪的手链。营业员很热情地给大迟推荐其它款式，大迟犹豫再三，还是放弃了。他希望林允芝佩戴的首饰是符合她气质的。柜台里的首饰，要么太庸俗，要么太轻佻，要么太粗劣，要么太幼稚，要么老气横秋，总之一句话，都配不上她。宁缺毋滥，等以后遇到合适的再给她补上吧！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大迟上楼去复印文件，恰好看到玛格丽特从咖啡间出来，他主动打招呼：“早上好啊，很久没有见了。爱尔兰出差回来啦，下次什么时候去？”
玛格丽特连连摇头：“我可受够了，再也不要去那里。”
“你们出差到爱尔兰，住着宾馆还能有公司出差补助拿，不是挺好的？”大迟狐疑地问。
“哪里啊，你不知道那里的实际情况。你跟我来，我给你看些照片，”玛格丽特一边说着，一边领着大迟来到自己的办公室。她打开电脑上一个文件夹，把里面的照片给大迟看。
“他们一开始去谈项目的时候是住宾馆的。后来项目启动，为了节省成本，公司就租了栋房子。我们后来去做项目的人都住在这栋租来的房子里。你看到房子了吧，就这张。原以为是爱丁堡豪宅。结果门口连条像样的路都没有，一下雨就泥泞不堪。”
因为爱尔兰和英国都在大西洋上的岛屿，想来气候就是湿润多雨。而且爱尔兰还在远离欧洲大陆，靠近大西洋的一侧。想想湿冷的冬天，大迟在上海体会过一二，爱尔兰的情况估计也是如此。
“这张是外景，你别看外面还好，里面其实很脏，我都没有拍下来。”玛格丽特继续给大迟描述，“墙角有发霉的痕迹，壁纸黯淡无光，家具也都是旧的。我们每人一个房间，布莱特住楼下，我们几个女生在楼上。楼下的客厅和厨房大家共用，锅子上都积了一层灰，说实话我从来没有碰过它们。客厅里那张沙发油腻腻的，不铺上一层床单都没法坐上去。还有老鼠。”说到这里，玛格丽特眼睛放光。“那天下班回来，艾莉莎和我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一只大老鼠，堂而皇之地穿过客厅，直奔艾莉莎而来。艾莉莎吓得尖叫一声，嗖地跳上沙发，一把抓住我喊：老鼠。我也被吓了一跳，和她一样站在沙发上。老鼠钻到沙发下面不出来，我们两个站在沙发上不敢下去，只能大声喊布莱特出来帮忙。布莱特正好穿着皮鞋，于是他开始使劲踢沙发腿，想把老鼠从沙发下面赶出来。受惊的老鼠钻出来就开始在客厅里乱窜，布莱特则一边跳着一边用脚踩。亏他那么大个头，脚底下还很灵活，竟然一下子踩住老鼠尾巴。老鼠被踩住尾巴，不知道因为疼还是急着要逃，居然扭过头来跳着企图咬布莱特的脚踝。说时迟那时快，布莱特的另一只脚已经到了。老鼠被布莱特踩了一脚，当下就断了气。这个过程中艾莉莎一直死死地抓住我的胳膊，指纹都要印到我的胳膊上了。”
大迟之前隐约感觉到同事们对于这个爱尔兰项目不很满意。不过那里情况如此之差，还是让大迟有些吃惊。听到去过那里的同事这样抱怨，不免有些庆幸，自己幸好没有去那里出差。
大迟从玛格丽特那里回来刚下楼坐下，老韩打电话过来询问大迟：“你们部门不要加班？”
“加班？加什么班？”大迟不明白怎么回事，他放下电话又再次跑上楼找老韩详聊。每天都坐在座位上缺乏运动，大迟情愿找各种机会上楼下楼，不仅可以活动活动腿脚，还可能遇见平时都见不到面的同事。当然也可能碰到领导，不过在路上碰面也就是打个招呼，领导几乎不会拦自己停下来汇报工作。遇到领导也没啥难堪，相反还可能给领导留下个自己很忙的印象。
到了老韩的办公室，大迟才知道因为加拿大税务局加强了征税稽查力度，要求非居民客户特别是外国人要申报银行账户资产信息，简称CRS。因为这个要求，这些顾客在银行金融机构进行业务时候都需要补充填报信息。因为金融业务涉及很广，不仅是储蓄，支付，还包含投资，贷款，所以各个部门都忽然忙起来。
“原以为这个月的时间只要把从前的工作收收尾，现在突然有了这个任务，时间根本不够，必须得加班了。”老韩叹了口气。
大迟觉得这项任务对自己负责的部分影响不大，现有程序基础上修改修改就可以实现所需的功能，平时抓抓紧就可以，没必要加班。
“人家都申请了加班费呢，你也填表呗。”老韩已经打印出来了加班费申请表，就放在桌子上。
大迟看看桌子上的电脑，再看看那张表格，他不同意：“不该挣这份辛苦钱。”
“为什么呢，你加班，这加班费是你应得的啊？”
大迟笑笑，他有自己的想法。如果自己就这么申请了加班费，领导找自己做额外的工作就不会有歉疚。长此以往，还不形成遇到问题就找人加班的习惯了吗？钱么，是小事情。哪天上班的时候出工不出力，坐在办公桌前上上网，与同事聊聊天，一天也混过去了，同样是拿工资呢。
“本来就是几个小时就能够做好的事情，平时提高点效率不就做完了，为啥非要申请加班？”
老韩意味深长地说：“不要给你的同事压力太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