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叠锻打，百炼钢。
去除杂质，均匀组织……
这些本就是已有的技术。
虽然耗时耗力，但至关重要。
这块钢本身底子就好，再经过精心的锻打，应该能更上一层楼。
如果我使用差异来淬火再加上覆土烧刃呢？
张星落双手抱臂，脑中闪过一个模糊的概念。利用泥土覆盖刀身不同部位，造成冷却速度差异，从而实现刃口坚硬而刀背柔韧的效果。
这样能解决整体淬火带来的脆性问题吗？
“最后的淬火液……”想到这里，他看向那罐地霜，“必须用它，不然水冷速度不够，无法激发出这块好钢的最大潜力……”
一个大胆而粗糙的计划被勾画成形：先进行长时间的渗碳处理，然后反复折叠锻打，接着尝试用某种泥土进行覆土烧刃，最后，用硝石溶液进行极速冷却淬火！
这样，一定能锻造出好刀！
“干了！”
想到就做，张星落的眼中闪过决绝。
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活动了一下肩膀，然后抄起了铁钳。
炉火在水排的强力助推下，发出低沉的嘶吼。
温度节节攀升，白芒刺得眼睛生疼。
第一步是渗碳。
张星落将那块珍贵的钢坯小心翼翼地放入炉膛深处，然后用铁锹铲起早已准备好的木炭粉末，厚厚地覆盖在钢坯周围，形成一个密闭的碳棺。
理论上，应该用骨炭或皮革炭，这样效果会更好。
但是眼下只能用木炭凑活了。
“时间还有……温度！”
张星落盯着炉膛，试图从火焰的颜色和跳动频率中判断内部的温度。
显然，光靠肉眼和那点可怜的经验肯定是不行的，他又不是仪器。
思来想去，他决定还是采用最笨的一种办法来解决。
长时间维持高温。
时间缓缓流逝。
张星落寸步不离地守在炉火，不停的添炭。
“应该……差不多了吧？”
张星落估算着时间，有些不确定。
因为渗碳不足的话，硬度就会不够。但若渗碳过度的话，又可能会导致表面过脆。
所以，在没有找到平衡的情况下完全是在赌运气了。
他用长长的火钳，小心地拨开炭粉，将烧得通红的钢坯夹了出来。
钢坯看起来似乎比之前更“饱满”了一些，表面上隐约有一层不同的色泽。
紧接着，是更考验体力和技巧的折叠锻打。
“铛！铛！铛！”
沉重的铁锤在张星落的手中有了生命，一次次准确地砸落在烧红的钢坯上。
火星四溅，绽放铁花。
他将钢坯砸扁，用铁钳夹住对折，再次送入炉火加热，取出，再砸扁，再对折……
这个过程单调而枯燥，却又需要极高的专注度和对火候的精准把握。
温度太高，钢材容易氧化烧损。温度太低，又难以锻合。
张星落全神贯注的捶打着。。
他记不清自己折叠了多少次了，只知道每一次捶打，钢坯都会变得越来越致密，敲击的声音也越来越清越。
那块原本就质地优良的钢，正在发生着某种奇妙的蜕变。
“呼……呼……”
每完成一次加热锻打循环，他都累得几乎要瘫倒，胸口像风箱一样剧烈起伏。
但他只是稍作喘息，便又立刻投入到下一轮的锻打中。
不知过了多久，感觉钢坯的韧性和密度都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程度时，他才停了下来。
此刻的刀坯，已经初具环首刀的雏形了。
虽然未经打磨，却已隐隐透出一股迫人的寒气。
“第一步完成！接下来是……覆土烧刃！”
张星落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黑灰，看向旁边早就准备好的一盆粘土。
这是他特意去河边挖来的黄胶泥，又掺杂了一些草木灰和细沙。
按照理论，应该可以起到隔绝热量和控制冷却速度的作用。
他小心翼翼地将调制好的泥浆，按照记忆中的印象，厚厚地涂抹在刀背和刀身上，只留出靠近刃口的一线。
泥土的厚薄和涂抹的均匀程度，都会直接影响最终的效果。
所以他做得异常仔细，生怕出现任何纰漏。
最后的时刻终于来临。
张星落将覆好土的刀坯再次送入炉火，进行淬火前的最后加热。
这一次，他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紧张。
他死死盯着裸露的刃口部分，看着它在炉火中逐渐升温。
颜色从暗红，到橘红，再到接近樱红……
“就是现在！”
他猛地抽出刀坯，任由光芒在裸露的刃口上跳跃着。
没有丝毫犹豫，他屏住了呼吸，用尽全身的力气，将滚烫的刀坯狠狠地刺向旁边那瓦罐。
那里面盛满了冰冷刺骨的地霜溶液！
“轰隆！！！”
平地起惊雷。
瓦罐内的地霜溶液瞬间沸腾，爆开。
漫天白色的蒸汽和冰冷的液滴四散飞溅！
这股强大的冲击力甚至将沉重的瓦罐都震得跳了起来！
张星落虽然早有准备，但仍被灼热的气浪掀得后退了两步，手臂和脸颊火辣辣地疼。
地霜特有的刺激性气味呛得他连连咳嗽。
“不好！！！”
张星落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因为，在那震耳欲聋的爆鸣声之后，他清晰地听到了一声清脆的声音。
“咔嚓！”
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匕首，精准地刺穿了他的希望。
等到烟雾和蒸汽渐渐散去后，张星落才僵硬地看向那只差点被震翻的瓦罐。
瓦罐没有碎，但里面的东西。
碎了。
那块耗费了他无数心血的顶级钢料的刀坯，此刻已经彻底断裂。
不是简单的两截。，而是在那极速剧烈的冷却冲击下，从内到外彻底地爆裂开来，碎成了七八块大小不一，形状狰狞的残片！
最大的那块，也不过巴掌大小。
锋利的断口处，呈现出一种如同劣质玻璃般的粗大晶体结构，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毫无生气的死光。
完了……
这一次，是真的完了……
张星落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瓦罐里的那堆废铁，大脑一片空白。
紧接着，他膝盖一软，踉跄着后退几步，跌坐在地。
“哟，张大少爷，这是又炼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宝贝了？啧啧，听这动静，我还以为是天雷劈下来了呢！”
就在这时，一阵充满恶意的嗤笑声从门口传来。
张星落抬头看去。
陈福！
陈家的管家。
他就像个嗅到血腥味的鬣狗，总是在最不合时宜的时候出现。
两个家丁跟在了他的身后，三人正在堵在门口，贪婪地打量着铺子里的一切。
陈福看了下地上散落的碎裂刀片，又看了看张星落。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了，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快意。
“哎呀呀，这不是咱们未来的‘大匠’吗？怎么坐在地上了？这……这打的是什么啊？怎么七零八落的，比我家的破瓦罐还不如！哈哈哈！”
他夸张地大笑着，指着地上的碎片，“张星落啊张星落，我早就说过，你不是这块料！安安分分把铺子交出来多好，非要打肿脸充胖子！现在好了吧？把老家伙留下的那点家底都给败光了！”
“福哥说的是！”一个家丁立刻接口，“我看他就是个废物点心！张老憨辛辛苦苦一辈子，攒下这点东西，全被他糟蹋了！活该！”
“还剩四天……嘿嘿，四天后，我看你拿什么去跟县衙交代！”陈福向前走了几步，低声道。
“果然是……你搞的鬼！！”
张星落一字一顿。
我说怎么往年都是上缴十柄刀，今年忽然变成了二十柄！
原来真的是陈家的人在里面搞鬼！
之前只是怀疑，没有证据。
但是陈福这句话，就已经是变相承认了。
“哼，废物！你现在知道又如何？哈哈哈哈”
陈福得意的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咱们走！让他自己抱着这堆破铜烂铁哭去吧！记得啊，小子，四天后，就是你的死期了！”
陈福带着家丁，在一片猖狂的笑声中扬长而去。
铁匠铺里，重新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炉火还在不知疲倦地燃烧着，发出轻微的哔剥声。
内屋的门帘，不知什么时候掀开了一条缝隙。
华清棠默默地站在那里，将刚才发生的一切，全都看在眼里。
当她看到张星落瘫坐在地面上，身体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时。
她的心，忽然莫名地揪了一下。
那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近乎崩溃的脆弱。
这个不久前还用近乎无赖的方式强留她的少年，这个在她眼中有些冲动有些固执甚至有些不自量力的少年，此刻所承受的压力，远超她的想象。
他不仅仅是在进行一场不可能的技术挑战，更是在用自己的肩膀，来对抗着来自生存疾病和恶邻的多重倾轧。
她虽然不懂打铁，也不知道那碎裂的铁片意味着什么。
但是她能感受到那种倾尽全力后，希望被彻底碾碎的痛苦。
她甚至能理解，刚才那个无赖的恶毒的话语，对他是多么沉重的打击。
原本因为被胁迫而产生的抵触和不满，在这一刻，悄然融化了许多。
一种混杂着同情和好奇，甚至还有一丝华清棠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担忧的情绪，在心底悄然滋生。
她静静的看着张星落。
时间仿佛凝固了。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漫长的一刻。
张星落忽然停止了颤抖。
他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脸上没有了愤怒，也没有了绝望，只有平静。
没有去看门口的方向，也没有理会地上的狼藉。他的目光，直直地落在了离他最近的那块断口闪烁着诡异“死光”的碎片上。
张星落伸出手，轻轻拂去碎片上的灰尘，将其捡了起来。
借着炉火，仔细地观察着断口。
硬度……极高的硬度……
脆性……致命的脆性……
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么脆？
硝石淬火的话，冷却速度虽然会很快，可容易形成了某种极其坚硬但极其脆弱的结构……
等等。
金相组织，马氏体，淬火态，高硬度高脆性。
热处理的话，不仅仅是淬火……还有。
还有……
回火！
对！是回火！！
张星落的身体狠狠一震，瞳孔骤然收缩。
他想起来了！在现代金属热处理中，钢铁淬火之后，为了消除或减少其淬火应力，降低脆性，提高韧性，还必须要进行一个关键的后续步骤。
回火！
先要将淬硬的钢材重新加热到某一较低的温度，然后保温一段时间后再冷却！
根据不同的回火温度，会得到不同的硬度和韧性组合！
之前的他只想着追求硝石淬火带来的极致硬度，却完全忽略了硬度与脆性这对孪生兄弟！
所以亲手锻造出来的，不是神兵利器，而是一根一碰就碎的玻璃棍而已！
“我靠！我TM真是个蠢货！”
张星落狠狠的砸了一下地面。
虽然最好的钢材已经毁了，虽然时间和资源都极度匮乏，但至少……
找到了一条理论上可行的道路！
“回火……只要能控制好回火，就能够成功！”
张星落立刻爬起来，冲到那堆碎片前，仔细地翻找。
他找到了一块大约两指宽、三寸长的刀身碎片，将碎片靠近断口的一小片区域打磨得光亮如镜。
然后，他深吸一口气，捏着碎片远离断口的一端，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将其靠近炉膛边缘跳动的火焰。
回火的颜色变化是有顺序的：淡黄色……稻草黄……褐色……紫色……蓝色……
现在需要的，是既能保持较高硬度，又能获得足够韧性的那个“点”！
火焰舔舐着钢铁，温度在缓慢而持续地升高。
光亮的表面开始发生肉眼难以察觉的变化。
来了！
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分辨的淡黄色，悄然出现在那片银白色的区域边缘！
就是它！
张星落猛地将碎片从火焰边移开，将那块呈现出淡黄色的碎片放在铁砧上，稍微冷却后，拿起一把小锤，轻轻的开始敲击。
张星落惊奇的发现，敲击的声音不再是之前那种纯粹的脆响，而是带上了一丝柔韧的质感！
接着他又尝试着将碎片放在台钳上，用力弯曲了一下。
虽然最终还是断了，但它明显表现出了一定的弯曲变形，而不是像之前那样直接崩碎！
“原来如此！真的是这样！”
张星落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用力的挥动了一下拳头！
理论终于被实践初步验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