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红,淬火,回火。
张星落不断的重复这个枯燥的过程。
先是将铁加热到特定温度,继而保持片刻,就能消除淬火带来的过高应力,从而增加韧性。
但是,理是这个理,知道是一回事,能不能做到又是另一回事了。
“嗤啦……”
又一块劣质镔铁承受不住地霜水的冲击,断裂开来。
“呸!”
张星落烦躁地啐了一口,将断裂的铁片随手扔到了角落里。
那里已经堆满了很多实验废品了。
淬火后的铁片要么硬度不足,要么在回火时没留神,温度就蹿了过去,变成了中看不中用的熟铁。
就像个蹩脚的厨子,手握一本绝世菜谱,但却连火候都掌握不好,不是夹生就是糊了。
张星落抹了一把脸,有些狼狈。
内屋的门帘被轻轻掀开,透出些许光亮。
张老憨醒了。
他刚睁开眼,就看到了正守在床边的华清棠。
小药娘刚准备给他更换额头上的湿布。
“姑……姑娘……”
张老憨沙哑得厉害,发出的声音跟两片砂纸在摩擦一样。
华清棠放下布巾,凑近了些,“您醒了?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张老憨目光有些茫然地打量着四周,摇了摇头。
“我姓华,略通医术。”
华清棠的声音放得很轻,“是您儿子请我来为您诊治的。”
她巧妙的避开了强留这个敏感词,只说是请。
“原来是华姑娘。”张老憨点了点头,“……他在外面吗?现在情况如何了?”
他听到了外面院子里那持续不断的打铁声。
华清棠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因为张星落目前的状态很不好,就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不断地撞击着栏杆。
非常暴躁!
“令郎……似乎在忙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华清棠斟酌了一下,“为了一个……很急的约定。但目前似乎遇到了一些难处。”
她指了指外面,“从昨天晚上一直到现在,他都几乎没停过,也没怎么休息。”
张老憨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他艰难地看向门帘的方向,试图捕捉外面的情形。
就在这时,一阵更加响亮的金属碎裂声音传来,伴随着压抑的怒吼。
“靠!又失败了!”
张老憨闻言,立刻挣扎着想要坐起来。
“老丈,您别动,身体要紧!”
华清棠连忙按住他。
“我……我没事的,麻烦姑娘您,扶我起来……”张老憨喘着粗气,“我……看看就行。”
华清棠拗不过他,只好找来几个枕头,小心地将他扶起来靠坐在床头上。
于是张老憨看到了炉火边散落了一堆奇形怪状的废铁。
然后,他的脸色便瞬间变得煞白。
角落里那堆碎裂的,正是他珍藏了许久,引以为傲的宝钢……
的残骸!
“这个败家子!兔崽子!”
张老憨低骂一句,心疼的要命。
本来一个好好的传家宝,现在硬生生的给弄成了废铁。
换谁,谁能受的了啊!
要是在平时,老憨肯定抄着棍子就要出去了。
但是现在这种情况,他也能理解。这个一直与众不同的养子,肯定想到了什么东西。
所以他没有立刻发作,而是更加仔细地观察着。
只是看了一会,张老憨就懵了。
烧红,淬火,然后……然后又拿到火边去燎?
这,是什么路数?
这完全违背了他一辈子的打铁常识!
淬火的目的,就是求的瞬间冷却,要的就是那极致的刚硬!
哪有淬完火再回头去温吞的道理?
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吗?
“华姑娘……”
张老憨带着颤抖和困惑,看向小药娘,“您看他……那是在做什么?怎么好好的铁,淬了火,又开始往火上燎了?”
华清棠轻声道,“老丈,我也看不懂。不过,之前听到过他的自言自语,说什么……淬火后太脆,容易断,要让它变得……韧一些?”
她努力回忆着张星落偶尔念叨的词语。
“去脆……增韧?”
张老憨皱紧眉头,喃喃自语。
他一辈子都在追求更高的硬度和锋利度,也深知过刚易折的道理。
但是,这一直是千古难题,至今为止无人能解。
不过,这孩子,难道是想用这种奇怪的方法。
来解决?
夜幕悄然降临。
院子里的炉火依旧亮着,将张星落疲惫的身影拉得很长。
“当啷!”
又一块回火失败的铁片被扔在地上。
这一次,是因为加热不足,韧性非但没有改善多少,反而还带着硬度下降了。
锤子一敲,声音发闷,完全没了刚淬火后的清脆。
“妈的!怎么这么难搞!真是见鬼了!”
张星落难得爆了粗口,随即一拳砸在旁边的木桩上,手背瞬间蹭破了皮。
理论就在那里!
但是始终和成功之间,隔着一道天堑。
怎么迈都迈不过去。
就在这时,内屋传来了张老憨虚弱的声音,“星落,你……你过来。”
听到了老爹的声音,张星落顿时身体一僵,倒吸了口冷气。
老爹醒了?
完犊子了,他要是看到自己的宝贝被我糟蹋成这样,那还不炸毛啊!
早知道应该毁尸灭迹了。
实在不行,告诉他被偷了也行嘛。
还没等张星落想好对策,张老憨又道,“你把那块废铁拿来我瞧瞧。”
张星落艰难的捡起了那块回火失败的铁片,递了进去。
光线昏暗,于是华清棠点亮了油灯,凑近了一些。
张老憨接过铁片,借着灯光仔细看了看,然后伸出枯瘦的手指,在铁片上轻轻敲了敲,倾听了片刻。
“嗯……”
他沉吟了一下,“这是明显的火候不够。里面还是硬茬子,一碰保准碎。而且它跟外面那层软皮子根本没揉到一块儿去。”
张星落惊讶地抬起头。
他自己也是测试了半天才发现这个问题的。
老爹居然能一语中的。
张老憨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你刚才是不是一直光盯着那火苗颜色在看?”
“嗯。”张星落点头,“书上……呃,我是说,理论上讲,看火苗颜色的变化就能判断出温度……”
“理论?光理论有个什么用,”张老憨摇头,“臭小子,光看颜色是远远不够的,打铁靠的是眼耳鼻手,五感你都要用上!来,仔细听听这声儿!”
他又敲了敲铁片,让张星落听听。
“记住了,刚淬出来那声儿,是又尖又脆,像玻璃碎了,那就是死的。等回火回好了,敲下去的声音是铛的一声,带着点回响,那就是活了,因为里面有了韧劲儿!”
“听声?”
张星落若有所思,这点还真的没想到过。
“还有闻味!”
张老憨继续说道,“火若是小了,就没啥味。但是火大了过了头,就会有一股焦糊气,离老远都能闻到,这时候铁就是被烧死了,救不回来!”
这点张星落还真是没想到。
少年仔细的回想着刚才的操作,似乎……好像真的闻到过一丝若有若无的焦糊味,只是当时全神贯注在观察颜色上,下意识的忽略了过去。
“你现在去再试一试。”张老憨握着拳头咳了一声,继续指点道,“但是要注意,千万别让火苗直接舔上去,那火太燥了。嗯……你用炉子边上那股温火,慢慢的养,慢慢的让热气一点点的均匀地透进去。记住,手要稳,心要静,千万别急躁。”
张星落点了应下,然后将信将疑地回到炉火前,拿起一块刚刚淬过火的普通镔铁片。
这一次,他不再只盯着颜色,而是集中了精力。
他先是小心翼翼地控制着铁片与炉火的距离,认真的感受着那股温和的热浪。
再仔细分辨着每一次试探性敲击时,声音的细微变化。
时间在这一刻似乎变慢了。
不知过了多久,当他再次用小锤敲击铁片时,那声音真的不再是之前那种尖锐了。而是变成了一种略带沉稳的铛声,甚至还有不易察觉的嗡嗡回响!
好像,好像真的不一样了。
张星落惊喜万分,情不自禁的看向了养父。
张老憨欣慰的点了点头,“继续,一定要记住这种感觉。多试几次,你的手就熟了。”
张星落这才真正意识到,经验就是财富!
那些看似玄乎的土办法,恰恰是最行之有效的实践指南!
“这法子……真神!”
他由衷地感叹道。
张老憨虚弱的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傻小子,我虽然不识字,但这炉火,老子可是打了一辈子交道,这点门道还能摸不清?”
张星落耸了耸肩,哈哈笑了起来。
看着两人痛快的模样,华清棠不知不觉也被感染了,露出了笑容。
现在有了张老憨这个人形精密仪器的指导,试验终于是走上了正轨。
张星落不再盲目地追求理论上的完美,而是沉下心来,把老爹传授的经验与自己脑海里的知识相结合起来。
他开始记录每一次试验的细节:炉火的颜色、敲击的声音、加热的时间和空气中气味的变化……
然后试图在这些感官信息和最终的成品效果之间,建立起一套属于自己的数据库。
当然。
失败是肯定会存在的。
但每一次失败,都能在经验中找到原因,那么下一次就一定能改进。
所以自然而然的,成功就多了起来。
华清棠在一旁默默地看着。
她看到张星落不再像之前那样狂躁,而是变得专注而沉稳,即使失败了,也只是皱皱眉,然后继续尝试。
她看到张老憨虽然依旧虚弱,但精神却好了很多,不时会隔着门帘指点儿子几句,声音里带着父亲特有的关切和骄傲。
于是,她和张老憨的交流也逐渐多了起来。
“华姑娘,这几天……真的是难为你了。”
张老憨看着正在为他更换药碗的华清棠,满怀歉意地说道,“那孩子,脾气倔,做事冲动。要是……要是他之前有对不住你的地方,我替他给你赔个不是……”
说着就要起身。
华清棠连忙摆手,制止了他。
少女的脸上微微一红,“您,千万别这么说。他,他也是身不由己。”经历了这几天的变故,她已经不再完全怨恨张星落之前的强留了。
因为她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换位思考,也能理解他的所作所为。
虽然行事方式有些粗暴,但,并不让人讨厌。
“这得怨我,一直来他没人教,所以也不知道怎么去心疼人……”
张老憨嘴上不断的说着张星落坏话,只是想让华清棠不要与他计较,“我这身体也不知道还能撑多久……所以以后……”
“老丈,我知道的,请您别想太多。”
华清棠连忙打断,柔声安慰道,“您的病虽然麻烦,但只要好好调养,也不是完全没有希望。所以现在最重要的是得放宽心,安心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张老憨感激地看着她,点了点头。
中午时分,华清棠用仅剩的一点点粟米,熬了一小锅稀粥。
她先是盛了一碗,小心地喂给张老憨。然后又盛了一碗,端到院子里,递给满身油汗张星落。
张星落接过碗,看着碗里清可见底的粟米粥,又看了看华清棠恬静的侧脸,心中五味杂陈。
他知道,家里的粮食,恐怕真的要见底了。
“华姑娘,我……”
张星落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道歉?感谢?
有啥用呢?
自己先是把人绑来,然后又给她画饼。
然后还兑现不了。
现在还能说啥?
小药娘没有看他,只是低声道,“快吃吧,凉了对胃不好。我先帮你看着炉火。”说完便走到炉火边,学着张星落之前的样子,笨拙地控制着水排的拉杆,让炉火保持着均匀的燃烧。
张星落看着她的背影,心中涌起暖流。
他默默地喝着粥,虽然味道有些寡淡,但却比任何山珍海味都要香甜。
午饭后,张星落继续试验。
华清棠则在一旁照料张老憨,偶尔帮着添些木炭。
三人之间话语不多,却形成了一种奇特的默契。
这个狭小破败的铁匠铺,第一次有了家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