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兰坐在小桌子前,在昏黄的煤油灯下,又开始一遍一遍的点着身上的铜板,现在这已经是她每天都要做的事情了。她在做这件事情时内心平静,好像一天就在在单调的数数声中结束了。
白兰睁着眼躺在床上,凝视着眼前的黑暗,她的内心已经翻不起任何一点的波澜,在好久以前,这个天真的小姑娘还在做着回家的白日梦,她每天晚上都要小声的背诵着曾经学过的古诗,自己给自己默写几道数学题,这些仅有的知识就是她对于那个世界的最后一点归属感。每当念叨什么“归去来兮”“式微式微胡不归”之类的,总是忍不住潸然泪下,不可自己。
“现在我除了点钱,算数,记账,什么也记不起来了,如果有一天真的能回去,那这一切还是要重头再来。”白兰微微一笑,在黑暗中她的眼睛越瞪越大,“可是我已经走了一个多月了,我的爸爸妈妈他们会怎么想呢?我希望我不是看起来在宿舍里躺着躺着就突然不见了,那这样会吓着人的。”
白兰觉得自己的心态很好,可不是嘛,这个小姑娘明天就要离开这里,独自面对未知的人生,向北漂流,找到那个她自己根本不相信存在的安安全全的世界。可是现在呢,她却根本没有一丝紧张,而是在悠闲地思考其他人对于自己的离开是怎样的感觉。“其实想想过往确实会让我平静下来,就像远行的人总会思念故乡一样。不过我已经没有时间去思考这些了,明天还有很长的路呢。”
白兰睡得很沉,几乎是一睁眼就到天亮了,她换上便捷的跑堂的装束,把自己的背包整理了一下,将里面一些不重要的东西全丢了出来,只带了钱和些干粮、衣裳就出门了。
一出门就看到周蜀已经等在楼下了,还有那个阴翳的中年男子,隔壁的少妇已经不见了踪影,白兰知道她应该已经走了,便也跑了下楼,三个人来到大街上。
昨天下午朝廷传来消息,声称皇帝要御驾出巡,城里就是议论纷纷,人们都惊恐不已。
皇帝也要逃了吗!
“皇帝也逃了,那留我们百姓在这里等死,这是什么道理!”
从昨天到今天早上,请求皇帝留下来振奋士气的呼声不断,白兰有些担忧的望着在一夜之间已经清理得干干净净的大街,已经没有了如山的垃圾堆,连街上的臭气也清理干净了,至少这一条路是这样的。在这么平静的城市之中,白兰隐隐约约感受到了一种紧张的气氛,像是一种愤怒的气氛。
他们来到了楼下一家茶馆吃早餐,白兰有些紧张的吃着韭菜馅的饺子,向下看着空荡荡的大街,问周蜀道:“哎,我们什么时候走啊,到时候人多了是不是就走不了了啊?”
周蜀摇了摇头,他的态度很沉静,但这样他本来就单板的脸上现在看上去像木乃伊一样,不过他的冷静也让白兰感到安心,她有低头喝了一口豆浆。
“征粮官打死了家兄,抓走了家父,把我们的家翻了个底朝天,现在竟然不肯誓死抵抗,还要弃城逃跑?不行,我们就是血溅城门,也要将皇帝留下,将那一万名士兵留下,不然,我们不仅自己会死在敌人的刀下,还要背负着亡国的耻辱!我们的钱财,我们的妻子儿女也会惨遭凌辱!”
白兰听到周围有个青年大声地陈词着,他周围有好几个青年也都是义愤填膺,纷纷应和。
“朝廷这几个月来已经从百姓手里把能收刮的东西都给收刮了,现在如果还能剩下一口饭,一张弓,一把刀,我也愿意和敌人拼到底啊!是他们逼我们这么做的,我们要让他们看看我们也是有力量的!”一个青年大声说,他几乎是赤裸着上身,身上冻得发红,瘦小的简直像个孩子,但是也说出这样的话来,让白兰心下又惊又喜。
“好啊,太平国还有这样的青年,那就是有希望的!”白兰看向注视着窗外一声不吭的周蜀和只顾着吃东西也是一声不吭的男子,知道他们也是要为了他们的事业而从这里走出去,以后还能见到吗?这何尝不是放弃了一种死亡,而投向了另一种牺牲的怀抱呢?“可我,却只能选择活下去,我没有错,我只是没有像他们那么伟大,但是我也没有办法了,我只想活下去。”
“呀,好巧,白姑娘怎么也在这里呢?”白兰听到了熟悉的带着笑的声音,一抬头,就对上了展瑞张那张笑吟吟的脸,“莫不是白姑娘也想来看看今天的闹剧吧?五十年后白姑娘就可以和自己的孙子孙女们讲,你可是见过太平国皇帝逃窜时的壮丽场面的呢。”
白兰也是微微一笑,道:“谢谢提醒,我会记得好好的详详细细的给他们描述一番的。”
展瑞张也坐下来,毫不客气的抓起周蜀碗里的饺子就咬了一口,也坐到窗边看是欣赏将要到来的风景。
白兰望着他有点出神,这人到底是怎样的呢?之前在邕州城时听说此人嚣张跋扈,为非作歹,她还以为像他们这种人就是一辈子的荣华富贵,一下子跌落神坛就会大失所望,痛不欲生,或者没脸见人,可是今日见到这展瑞张,虽然也是收敛了平日的嚣张,但是也显得从从容容,随遇而安,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
或者说,其实那一战也只是个幌子?
白兰想不明白,于是只好继续吃饺子。
突然,远远地,听到有马蹄的声音,在这条望不见头的大街上显得十分的突兀,酒馆上的人都走到了窗子边上,探着身子去看。
只见开来了几辆车都是京城的官员,旁边跟着两路请游队,专门来给皇帝开路的。再往后看,就是两排金黄色大旗,在风中猎猎的招展,白兰伸着手指一数,一共是十二面龙旗,上面的龙神色威严,一出来就有一股震慑力,在场的人无不骇然,也没人敢再说什么话了。
后面又是专用的车队,都是有四匹马来拉,十几个驾士,身披坚甲,手执宝刀,耀武扬威。白兰听到有人在低低地介绍:“这个有鸾鸟图案的就是鸾旗车,祭祀,庆典上才用,这个有符咒的,就是辟恶车,保护皇帝免遭邪气侵害的......”
白兰听得似懂非懂,她脑子里还是花了几秒的时间来思考她现在见到的,也算是极其宝贵的历史资料了吧?
白兰个子比较矮小,她踮着脚也不怎么看得见,只好在后面屏息凝神的听前面的动静。忽然有人拉了他一把,白兰一下就踉踉跄跄的扑到了窗户的栏杆上,回头一看,展瑞张那家伙冲她笑了笑:“哎呀,可忘了白姑娘不适合站在身后。瞧见没,来的时间正好啊,皇帝的车骑快出来了呢!”
白兰也是笑了笑算是回谢了,又转过身去围观。
上前的事密密麻麻的一大群手执横刀,弓箭,长矛的骑兵,个个都是杀气腾腾,雄赳赳,气昂昂,排列得整整齐齐,大约是有七八排。只听得见马蹄整齐的敲击地面的声音,单调中透着威严,但人声是听也没有听见的。
“这些人都这么年轻,如果肯在前线杀敌,那我们也不会到这样的境地!”一个小个子激愤着。
旁边有人回答了这个小个子,他的声音很小,应该是在这巨大的天威面前,谁也不敢说话:“别说了,今年的仪仗已经是缩减了好多的,在好多年前我曾见过先王御驾亲征,那时候的骑兵数量是现在的两倍呢!”
在后面又到了吹鼓乐队,但是今年的架势似乎已经没有往年那么饱满了,看上去可就只有一百来号人,敲锣打鼓,还有吹笛箫的,但是还是以打鼓的人数居多,一声又一声,震得地面都在震颤,和前面的马蹄声混合在一起,就好像是天兵天将降临尘世了一样。
白兰看得很开心,几乎是忘记了这些车骑到底要到哪里去,她今天到底是为何要来这里,有一种阅兵的感觉,如果不是知道往年的队伍会更加盛大,不知道现在只是为了表明这只是一次寻常的皇帝巡游而装出来掩盖逃跑本质的遮羞布,白兰真以为现在还是海晏河清的盛世,她等下就可以邀上三两个好友,到江上踏轻舟呢!
终于,皇帝的马车开来了。
白兰只看到一排又一排的士兵,都是披坚执锐,利剑出鞘,彩旗翻飞,孔雀扇,小团扇,方扇都紧紧地跟随着,她几乎是头晕眼花,给前面的鼓敲的是脑袋疼,现在只能看见一个车盖在百余把尖刀之中,在无数长剑在阳光下闪耀出的寒光中缓缓移动。
白兰突然就理解了为什么总是说人身上有一种奴性,现在见到这样的架势,她也觉得腿脚发软,几乎是想跪下来山呼万岁了。天威啊,难道有人独自一个走进朝廷里,在琉璃穹顶下,在悄无声息的文武百官身边也能忍住不改颜换色吗?难道有人看到这样的场景,不会心生自豪,认为这就是天朝上国吗?她没有办法想到,因为她自己也是做不到。
“看来我学的知识只能停留在纸上,我还没有把我的脊梁给挺起来。”白兰有些失望了。
突然,前面发生了一些混乱。
“什么情况?怎么不走了?”周围的年轻人急躁,伸着头就往前进方向去看,酒馆里的其他人也在往前面看。
“白兰姑娘,”白兰正在好奇围观,她确实又是除了前面那个老头光秃秃的脑袋,什么也看不到。她听见周蜀在喊她,急忙从人群里钻了出来,看到那三个人已经背起了包,准备下楼了,“白兰姑娘吃完早餐了吗?”
白兰急急忙忙,伸手直接抓起碗里最后一个饺子,匆匆忙忙塞进嘴里,差点给噎住,她一只手拍着胸口,一只手已经伸过去把她的包拎起来挂在肩上就跑了过去。“走啦?”
“白姑娘不会还没看够吧?”白兰听到展瑞张有些戏谑的声音。
白兰白了他一眼,道:“谁知道你们什么时候走呢!”
他们从后街绕出去,后街还是没有打扫,到处是臭气,旁边还躺有好多的乞丐,横七竖八,白兰要像跳舞一样,蹦蹦跳跳的才不踩到他们,虽然她清清楚楚看到了有一些人的脸上已经爬满苍蝇,苍蝇正悠悠闲闲的从一些人的鼻孔里,嘴巴里爬进爬出,有一些爬到了人们尚未合上的眼珠子上面。
往前走,白兰听到动静越来越大,她心里即不安,又有点好奇,便问旁边的周蜀:“哎,周蜀,前面是发生了啥啊?”
周蜀平静的道:“前面吗,好像是昨天他们说要在马前死谏,八成是平民和他们打起来了。”
“啊,这怎么打的过!”
“里面有多少拿枪穿甲的,都是这些市民的好儿女,好爹娘,他们舍得开枪吗?”展瑞张懒懒的插了句嘴,“再说了,明明之前大家还是愿意为国而战的,可是呢,朝廷老想着议和,后来兵临城下了又要急着收钱征粮,把百姓的生存物资到榨干了现在就想跑路,你当时谁都肯放他们走?宫里的士兵里面也有好多是不愿意离开的,今天这一闹,就算是皇帝真的能走,今天也是别想的了。”
白兰只觉得心寒,就不说话了,她盯着脚下的路,看着周围的尸骨,心里悄悄地想着:“你们其实也是不关心他们的死活吧,你们愿意为了一个更加公平,善良,珍贵的世界去奋斗,愿意为了毁灭掉一个不公平的充满压迫的世界而放弃一切,但是你们没有找到真正的帮手,也找不到真正值得你们为之奋斗的对象。我可以改变什么呢,似乎不可以,我没有这种勇气......祝福他们吧。”
周蜀说过他们有一条密道,可以直接通向城外。白兰就一边发着呆,一边慢慢的和他们向城外走去。
好小的地道,白兰看到这种又小又窄又黑的地方总是觉得相当的不舒服,她总觉得好像这个地方很难逃跑,而且黑暗里总是想有一些什么东西在悄悄的等待着他们,但现在由周蜀打头,展瑞张走在第二个,白兰夹在中间,那个中年的男子走在后面,白兰也觉得是安全了一点。
他们钻入洞中,洞里面一点光也没有,刚刚开始白兰会感到有点尴尬,毕竟在黑暗中她总是会不小心就撞上前面的展瑞张,那家伙好像就是要她难堪一样,总是要大声的哈哈笑着的提醒她,有时还会打趣一番。白兰于是就走得慢一点,走得小心一点,展瑞张那家伙的声音又远远地传来:“白姑娘,怎么离我这么远呐,刚刚不还贴着的吗?”
又传来周蜀的声音:“白兰姑娘跟紧一点啊,前面有几处拐弯,小心别撞着了。”
白兰急忙应了一声,向前面就跑去,结果还真是撞在了墙上,就是这样毫无防备的撞上了,刚开始的时候她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因为在完全可不到的情况下,脸上突然一疼,她摸了摸前面,才发像是拐弯处,已经没有路了。痛的她眼泪都差点下来了。
可恶啊,那个展瑞张还在笑她性子太急了呢!白兰一边走,一边想着当时还是把他淹死算了,她现在已经感到后悔了。还有,到底是谁打地道,有这么多处拐弯的!
终于见到了阳光,白兰再爬出来的那一下,只觉得阳光十分刺眼,她的眼睛被晃得睁不开,只好用手挡着,过了还一会才敢把手放下来。
这里应该已经离城门有一段距离了,感觉像是在山上,树林阴翳,地上阳光的影子是随着树叶的翻飞而不断变化着的光影,她听到了小鸟在啾啾的叫,听到风穿行过树梢发出的沙沙的声响。白兰狠狠地吸了吸鼻子,她闻到的不再是臭烘烘的大街和腐臭味,而是一种清新的,十分年轻的味道,总让她想到孩童时候光着脚在草地上跑过时,吹来的那阵带着花香的风。
白兰觉得生命的活力又回来了,她的鲜血在流动,每一个细胞都在血管里想小溪一样奔跑,她几乎是想唱歌,但当她转过头,看到其他三个人时,她就意识到她高兴得还是太早了。
“白兰姑娘,我们要在这里和你分别了。”周蜀冲她微笑,眼神里有些无奈。
白兰觉得刚刚回到她身上的兴奋劲一下就消散了,她已经知道了,昨天晚上她就已经在想今天应该说些什么,毕竟他对自己真的太好了,不过还是那句“不管了,明天再说吧”把昨天的她解救了出来,可现在呢,她已经几乎无法再抑制自己的眼泪了!
可是白兰使劲的眨了眨眼,还是生生憋了回去,她装作快乐的笑道:“我希望以后我们还是可以见面的!等到你们把事情办完了我就去找你们,到时候千万不要翻脸不认我这个好朋友啊,你放心吧周蜀,我一定会好好赚钱的,到时候把那几件衣服的钱加上房租一并还给你们。要不这样吧,十年后,我们再在这里见面,怎么样?”
周蜀点点头,转身走了。
展瑞张笑嘻嘻得看着她,道:“小姑娘,到时候一定要穿一条绿色的裙子来哈,现在你穿这个跑堂的,我都不想说什么煽情的话了。”
“我呸,谁想和你说什么,你这个只知道看脸看裙子的家伙,”白兰翻着白眼,哪一些悲伤的心情已经烟消云散了,“我真后悔把你给捞了上来,早知道我就把你丢回去淹死算了!”